大业十二年,凡世红尘,起义的烽烟,已如赵磐龙所见的苍穹星斗,那样繁。
星星之火已大有燎原之势。
赵磐龙是从未见过这样的情况。
好歹在刚下山那会儿,百姓虽然流离失所,但至少,除了征募兵丁和闹饥荒外,尚还处在一致对付高句丽王国的浪潮之中。
这一次,情况迥异。这样的情形,不由让赵磐龙联想到过往的历史。五胡乱华里,鲜卑人的入侵。鲜卑人每到一地,动辄屠城。西魏东魏并立时,西魏权臣宇文泰与东魏权臣高欢为了各自拥立皇帝的凡世正统,掀杀伐之乱,生灵涂炭。
估计他俩谁都没有想到,最终建立帝业的,正是那西魏权臣宇文泰一手扶植起的,同司仪,入列鲜卑贵族,享食万户的随国公杨忠的儿子杨坚,也就是已故之大隋文帝。
现如今,凡世红尘像又到了历史轮回的节点。
文帝薨,其后独孤氏之子炀帝弑兄篡位,三征高句丽后,华夏动荡,天怒人怨下,更是民心思变。
流寇盗匪,占据着各州各郡各县的山头。怨魂鬼修,是居于每一座乱葬坟茔。别说逃难的民众,就连个正常点的百姓都几乎看不到了。
哀怨的眼神,绝望的表情,仿佛嵌入了他所见的每一张脸普罗大众的脸。或娘抱亲儿易子相食,或焦土废墟,所过之处尸横满地。仿佛凡世红尘,已是杀戮的修罗场,不论是道法佛法,亦不能普度众生,入眼之景,不由令赵磐龙触目惊心。
荒村野外,不见炊烟,房舍门前,杂草丛生,里坊内外,几无人声,甚至连狗吠都听不到一声,棺材板横七竖八的停在每一户人家篱笆院墙内外,人人都不知道,是否能过活过明天。
挨家挨户,早已是关门闭户。不是这些百姓,不想逃跑,而是他们已经避无可避,无路可逃。因为赵磐龙所走过的每一个郡县,都如同杀戮的战场,每一处荒郊,几乎都有血淋淋的残破战阵。
飞舞的苍蝇,早已带着腐败的味道,污了赵磐龙的道心。
试问天下,哪里还有清宁太平?
恐怕只有传言中的隋炀帝广,尚在巡游中作乐,满眼歌舞升平,无忧无虑。
起义军在齐州长白山,逼近汜水荥阳,大隋朝的社稷,已危在旦夕。
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恐炀帝广震怒不悦,以不实奏报帝询。苏威冒死谏言宇文述奏报不实。炀帝广不悦,又问征伐高句丽事,苏威又劝隋炀帝广攘外先安内,以天下盗匪猖獗一说致隋炀帝广龙颜大怒。奸佞裴蕰知帝对苏威不满,诬苏威勾连突厥,图谋不轨。隋炀帝广震怒,将苏威及其子孙三代,全部开除仕籍。
大业十二年初秋七月,逢七而变之月。炀帝广竟然还三游江都。这个篡夺文帝帝位的不肖逆子,好不风流快活。也难怪有人讽其“靡有定居”。
“听说还北出长城,西巡张掖勒!”
这就是赵磐龙听到的话。
赵磐龙向荒坟中现身的秀士怨魂,作了一揖。那秀士也不客气,并未回礼,而是遥遥指向了远方残破的城郭,满眼怨念。
“那里便是小生生前的陋室所在,荥阳城城东。只恨,如今困于荒坟,那城中阳气太旺,兵行凶险,小生是再也回不去了。有朝一日,小生定要那贼子全家死绝!方消吾恨!小生的妻女,必定均被那猪狗不如的东西糟蹋了。”
“贼子?此等败类的确人人得而诛之。”
赵磐龙顺着这怨魂的话,思虑片刻。想必这怨魂,既然在他面前现身,定是有求于他。而此刻的赵磐龙,也需要进一步了解这荥阳近期发生的大事。
毕竟,这恰逢乱世,而那荒古,又让他来此地,是救可能处于劫难中的青裳,而他赵磐龙认识的青裳,又正好与瓦岗义军大当家,被隋军呼为:“瓦岗青衣魔女”,而荒古神识,既然暗指青裳,想必青裳亦是在引军犯汜水的这些瓦岗义军们之中。
若不详细地从这荥阳人士冤死后所化怨魂口中,将如今情势了解一二,他赵磐龙又如何行事?
既然此秀士已死,除开附着于三魂之上的怨念,便再与凡世人界无所关联,他能听到的,也必定是最真实的情况,应不带有任何凡世偏见。
“所以……”
“请仙长能替我这怨魂鸣不平!”
阴风荡荡下,鬼哭悲戚。
“你的怨气,可能没这么简单吧!但说无妨。”
赵磐龙耐着性子,这秀士的怨念之语,声音沙哑,在不懂道术的人眼里,是游魂夜哭,闻之丧胆,在赵磐龙耳里,那声音也听上去极为让人不快。
“呃啊……那是一个强人,自称瓦岗义军的当家……”
说道这里,那秀士吐出了三尺长舌,显然,这秀士是因吊缢而亡。
“有着书生气,却行丧尽天良恶事。可恨到现在,我也不知这厮是谁!!”
“他自会受到天谴。”
“也就是说,仙长不愿相助?”
“非也。凡世茫茫人海,此等败类并非仅有一人,若要我相助,你尚需回答贫道几个问题。”
“甚好,小生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贫道此去,本是想去荥阳附近的代海寺,关于这个小乘佛寺,你知道在哪里吗?”
“当然知道,代海寺在城东,索河之滨!我曾于妻儿在那里共度了一段时光,哎,怎奈天人永诀,甚至我连他们的魂,都没有找到!恨呐,恨呐!”
“且慢,你说你觉得你妻女必定死于那强人之手,又如何推断的?”
“小生之家本是荥阳城东书生门第,祖上曾留薄田几亩,生活倒也过得去。本只想通过寒窗苦读,考取功名,走任仕之途,却不料贱内却轻信邻人言,云天下大乱,雄者居之,便鼓动小生,利用本地身份,查探城防布局。原本小生是不知道贱内所仕者乃企图攻取荥阳的瓦岗义军,直到引狼入室,方如梦方醒。可为时已晚,瓦岗义军好像其中一部分人在谋划着什么,而小生那贱内,却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东西……何况那强人,行凶之时,其目不断轻薄小生妻女,在小生死前,是看得清清楚楚……小生乃一家之主且死,妻女下场,便可想而知!”
秀士声泪俱下,遭遇令人扼腕叹息。
“看样子,你和你妻做了好大的事。但在下不太明白,为何瓦岗义军不奖赏你们,反而要下黑手灭口?”
“这伙人,不是一般的那些义军,他们……他们懂道术!小生只是隐隐感觉,小生一家成了阴谋的弃子。而且城东之所,常年有大隋官军驻守,当时的动静非常大,却没有官军来帮我们,好像一切都是被默许的一样。总之,小生的妻女……哎!想必是怨死了吧。现在的凡世,尔虞我诈,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到头来,全是为了一己之私,我一介书生,仅有一腔书生意气,却手无半分缚鸡之力,最终害得绝了祖宗香火,落得个此番下场,死后焉能瞑目!”
一道浓郁不散的黑气,自秀士口中吐出,又吸回。
赵磐龙与那秀士的想法,几乎一致。真是好一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瓦岗义军,想必其中乌合之众,也是甚多的,若不是这样,如今所过之处,也非是出于义。满目疮痍间,到处都是坟茔,既然忘记了起事的初心,又谈何拥有道义。想必是各怀各的心思,各有各的目的,苦的,便是这些势单力薄,不由去骑墙走刀尖,苟延残喘的百姓。
“想必是我死以后,便被……”
秀士之魂闭目而言,表情痛苦,浑身颤抖,像是走不出他临死之时,心中油然而生的万分恐惧,极度痛苦。旋即,这秀士之魂,是于荒坟中猛地一怒,是凄凄惨惨地卷起了地面数片枯叶,发出沙沙风响。
新死之魂,能有如此魂力,已显示出其怨念至深。
“噢?贫道倒是与这瓦岗义军有些渊源。贫道此去代海寺,应该便是与这瓦岗义军有所关联。”
“应该是?既然你是瓦岗义军同党,你与我不共戴天!”
秀士的面目变得尤为狰狞。
赵磐龙倒似完全不惧,寻思片刻,冷冷一笑。
“非也,只是认识其中数人而已。”
旋即,便再一次问道。
“若此次前往寻人,能顺带寻获这造恶业之人,贫道必替你诛了他!此人有何特征?”
秀士闻言,收起狰狞面孔,语气终于趋缓。
“原来如此!小生刚才失礼了。全凭仙长替我和妻儿报仇雪恨!只是可惜,说来对此人的印象,小生只是浮于表面。至于此人姓甚名谁,我是不知,只知道那些瓦岗喽啰叫他当家的。至于是几当家,在下不知。他们神秘异常,看上去还是义军中享有名望的家伙。这恶徒,似乎不太喜欢说话,但读书人的只觉告诉小生,此人也浑身带着一股书生气,对了,我想起来了,此人脸上有一道很深的鞭痕!还有那双眼睛,暴虐的眼睛!充满野心!”
“鞭痕吗?”
赵磐龙略略顿首。他突然想起了一个人,却又不敢肯定。
“你叫什么名字?”
“汉人小生单姓杨,名元芳,表字泰安。家住荥阳城里坊城东北角。”
杨元芳抱拳作揖。
“那好,杨元芳,贫道会帮你报仇的。现在,你已得贫道之诺,可以去轮回投胎了。”
赵磐龙估计,再问下去,亦问不得更多有用信息。便催动起俘魂诀,准备将杨元芳魂体的怨念收走,一来这杨元芳的怨魂能够安歇,二来这怨念,亦是可作为魂力,作为凝练两仪道力的力量源泉为己所用。
“除了报仇,还有何说?”
“小生下一世,不想再做人。宁愿化作烂漫山花,或者飞禽走兽,自在快活。”
“那就去吧。”
赵磐龙催动俘魂诀,伸手一抓,一条鱼形怨念之魂,便从那秀士的魂体天灵盖中取出。那秀士浑身的黑息,也顿时消散,化作一介生魂。
但见那秀士伏拜于地,再无怨意,向赵磐龙叩首跪谢。
赵磐龙悲悯一笑,头也不回,便快步离开了那荥阳城外的乱葬荒坟。
现在的赵磐龙,显然已经改变了主意。他并非向着那荥阳城东,索河之滨的代海寺方向而去,而是要去陈元芳家里查探一翻。
那秀士之死,在赵磐龙看来,是极为蹊跷。更与这瓦岗义军有极深的关联。
而他此行,目的非常明确。
依魔将荒古之言,救援落入凡尘而为人的梵尘仙子——青裳。
青裳乃是瓦岗寨青衣魔女。而青裳乃是不折不扣的仗义女子,绝不可能做出屠灭他人满门之事。
也就是说,这伙屠灭杨元芳满门的,自称瓦岗义军者,他们或许是假意冒充义军,又或许是义军中,有其他想法的那类人。不论如何,这群人,与青裳绝不是一条心,他们必然会对青裳不利。
何况他们拥有道术,此番种种,均在偶然间,流露出了不祥之兆,若能顺着这些蛛丝马迹,也许他赵磐龙还真能顺藤摸瓜,找出隐藏在这些细节下的征兆。
对此,他自是不能忽视的。
兼之于虚空隙内,利用玉中境内的修行这段时间,时间亦如白驹过隙,破界而出时,看似仅数天功夫,可没想到竟已历经数年。
虽一路行来,目睹了所见种种,而那杨元芳,毕竟也是儒雅秀士,对于这些年,凡世红尘到底经历了什么,他也有了大致的了解。
但浮于表面的理解,又怎能让他寻获答案?
若真有那么简单,魔将荒古又为何要大费周章。听他的语气,像是这宿敌,故意对他的试炼。要救援青裳,怕不是并非那么简单。
带着直觉,像是受到了某种召唤一般。
赵磐龙径直走向了荥阳城,是直觉要让他赵磐龙,去杨元芳家一探究竟。
“若你连梵尘的命,都救不了。你这个废物,就不必存在于凡世了!”
赵磐龙的识海里,又一次被不知自何处来的荒古的声音,激起了千层海浪。
“就算你不说,我也必定会救她的,不惜赌上自己的命。”
“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