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五老峰沿山势往西北,过了大城临汾,再经行六七百里路,就回到了清源。
九年未有下山,赵磐龙的目之所及,世道皆变了光景。一幅兵荒马乱的景象映入他赵磐龙的眼帘。
泥泞的官道,似已经很久没有管理这一段官道的驿丞维护了。
官道旁,到处都是森森然的骇人之景。
一座座荒坟,胡乱的散落在道旁的土坡上,甚至很多连个石刻碑文都没有,仅插着几根烂木桩作为牌位。偶有零星几座还算像样的坟墓,插有数道飘飞的黄纸灵旗。除此之外,这些荒坟中的大多数,要么被盗掘,要么杂草丛生,显然,这说明这些墓主的族系,怕不是香火早已断绝。
与官道旁的荒坟的冷清相对的,要数官道上,横冲直撞的传令骑兵以及背井离乡的百姓。
那些隋军当兵的,倒是一个个油头粉面,虽脸上亦是沾满了扬尘,看上去灰头土脸,但总要好过那些面露饥色的百姓。
这些百姓,一个个犹如惊弓之鸟,病瘦的脸上,皆是慌张神色,男人警惕的打量着同行之人。女人则紧紧抱着怀中婴孩,仿佛在他们身边的,不是逃难的邻里乡亲,而是一个个吃人的虎狼。
常年于五老峰金光洞修道的赵磐龙,对于这种情况,自是大惑不解。
直到他看到了那令人作呕的一幕又一幕。
逃难中的百姓,随时都有被饿死的人。他们走着走着,就冷不防有人突然倒下。
这些同行的百姓,哪管那些倒地者还有无呼吸。那最后一点点的怜悯之心,仿佛早被极度极恶给泯灭。
他们一窝蜂朝倒地之人冲去,像是一只只饿鬼,抢夺起死者行囊遗物。
仿佛回到了五代十国,鲜卑人入主中原那个年代。
这些汉人百姓,自身也变成了鲜卑人那般吃人的存在,活脱脱变成了炼狱修罗,吃人的虎狼。
如果有刀的话,他们也许还会分食掉死者的遗体……
此等光景,不由让赵磐龙怀疑起师父全真子教诲的道心。
“师父,这世间慈悲尚存吗?”
赵磐龙思虑着,他宁愿自己尚在西峰金光洞前纵览云海,他宁愿自己尚在夜里听着风雨雷电。
“妄念不起,无思无虑,得清静,留道心。”
赵磐龙再无心与这些流离失所之人同行。
旋即移步官道旁的林间,以金行灵力运起金阳之法,心之所向,借金遁直往赵家村而去。但赵磐龙却隐隐感觉有些奇怪。
浑身人才金行的道力,欲使却使不出来。
特别是越靠近那赵家村,连他丹田内的气息,亦是在施展金遁的过程中,渐渐紊乱起来。像是有种什么力量,在克制着他使用金行灵力。
赵磐龙暗道不妙,遂才收起金遁。一则因为通过堪舆之术,已觉赵家村将近。二是这诡异的情况,让他想起了天地规则上的事。
出于习惯,他赵磐龙不由躬身,捻起地上一小撮黑泥,凑近鼻子闻了闻。
赵磐龙眉头一皱,登时恍然大悟。
也难怪灵力有如此消耗。这泥土里的气息,正是浓重的五行地火之息,钻入鼻腔那呛人的味道,已很好说明了此处地脉承载的一些信息。
若是没有被全真子所救,潜心在五老峰金光洞修道。
他是绝不会明白,他为什么会有那样不堪回首的过去。这地脉怕不就是众多原因中的一个。之所以赵家村九年以前,会遭遇那样的不测,不仅单是他赵磐龙一人的原因,还因为这赵家村所处地脉中蕴含的天道气运。
“地脉属地才火行,其上生灵皆涂炭。”
赵磐龙默默念到,那是他师父全真子在讲授道经时,说过的话。
道经内有云,凡世红尘间,宇分内外,宇外之境,乃天人合一大道,高深莫测。那宇内之境,共分三才五行,乃天、地、人之三才修为,金木水火土之五行相性,五行相生相克。其中以天才为灵力正道之大道,人才修为为入境后最次。天、地、人三才之中,又以地才,其息最浊。而地才之五行之中,又以火行势最凶,息最秽。
幸得赵磐龙如今已是全真子门下,尽管火行克制赵磐龙的金行,这种地才火行的地脉才不至于影响到他赵磐龙现在的气运。
赵磐龙无奈苦笑,过去的一幕幕又浮现在眼里。
借着依稀可辨的田埂泥路。赵磐龙在抵达赵家村时,一轮弯月已悄然爬上树梢。
眼前的景象,让赵磐龙稍微有些意外。
尽管,这赵家村地处于地才火行的地脉上,但时间仿佛已经抹平了赵家村遭遇的创伤。
虽然名为村,但这清源的赵家村,当时还算相当富裕,其规模是能堪比一些较为贫穷的郡县的。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赵家村并非只是一个小型人口聚落,而是与其他村子截然不同,他有一个里坊。这不仅得益于这赵家村富户较多,更因为这赵家村还是杨谅赐予他父亲赵义臣的赵家封邑。村子里不仅有着众多富户乡绅的大宅,以坊门为中线,整齐排布于村子中心,还有众多街坊邻里居住的茅草屋,如众星拱月一般紧密排布在富户周围。
那时的赵家村,却是向一个郡县那样,热闹非凡,但凡赶集日,从临近的清源县来的行脚商人,是络绎不绝,还拉来不少珍奇玩意儿,就连周边的村落的百姓,也会纷纷赶早,齐聚在赵家村里坊内。
正所谓是十里乡音——无不同。
虽然赵家村恢复了往日的样子,但这么多年来,显然仍是没落了。
村外,根本就没见一个人。倒是听到老鸦嘎嘎地鸣叫。
陷入回忆的赵磐龙,他伸出手扣动坊门,那手有些打颤,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因为歉疚,还是激动。
空远的回音,便是对赵磐龙叩门的回应。赵磐龙这才不由推开坊门,走入了阔别已久的赵家村里坊中。
另赵磐龙微微有些惊讶的,是眼前的景象。
赵家村中并非没有人。
坊门后,数个童子借着立地火把的光亮,在石灰墙间的泥路上嬉戏追逐。
坊里的赵家祠堂,门口悬挂的纸灯笼已被点亮。
几乎快叫不出名的大爷大婶,很快便认出了他,他们坐在茅草屋前借着微弱的烛光,向赵磐龙打着招呼。
赵磐龙颔首尴尬一笑,隔了好一会儿,才回头向他们挥手执意。
“哦,是赵二爷,张婶。”
赵家村的确如故,就像那场灾难从未发生过一样。
对于这样的光景,虽说赵家村以不像曾经那样繁荣,但赵磐龙内心是感到庆幸的。
显然,这里似乎暂时还没有受到官服征兵的影响,不像其他村子那般,为了躲避征兵,闹得是村子不得安宁,一幅鸡飞狗跳的景象。他亦是不再想看到一路上发生的那一幕又一幕,只想回到老宅,重新将之翻新,作为一处清修之所,静候师父所谓的“劫”。
“君子待时而动。”
赵磐龙想起了这么句话。
在祠堂转过弯,过村里的坊市,往西半里地,应该就是当年汉王赐的宅邸——“赵邸”了。
这是建在坊外乡间的一座西晋式四合院。由于当时正值战乱,他爹赵义臣只是将他秘密从大兴城接到这里。如今看来,当时赵磐龙他爹赵义臣之所以这样,显然是为了掩人耳目。想必赵义臣已经知道,那时的情况是决战在即,汉楚两王是胜败难料。
也正因如此,赵义臣令兵丁只是将赵磐龙安置在了这里,只留下了一个又聋又哑的仆役,照顾赵磐龙生活起居。而赵磐龙的母亲,还有他父亲的家眷,则全部随军而行。
但是自从汉王杨谅兵败清源的消息传到了赵家村,赵磐龙唯一的仆役便一溜烟没了影,顺走了赵邸大部分家当。而他赵磐龙幸得赵家村街坊可怜,才做起了村里赵屠户的牧童。幸得那一日,赵磐龙那一日在山坡上放牛未归,这才逃过了血光之灾。
那日的种种,赵磐龙不再想做任何回忆。当他的思绪被现实拉回时,已到了赵邸门前。而这里的景象,足足让赵磐龙大吃一惊。
赵磐龙怀疑是走错了路。目光不由扫向再朱门上的金匾。那龙飞凤舞的鎏金行草,刚劲有力!
“赵邸。太子洗马义臣书。”
极具视觉冲击力的赵邸,完全是焕然一新,让赵磐龙不禁是愣了一愣!那字正是他爹爹亲手题写,见此字,他不由为之动容。
“这不对呀!”
赵磐龙不由嘀咕道。但他却似乎不愿承认目下眼见,乃一场梦幻。
虽说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甚至暗运堪舆之术查探了一番,却又完全没有发现,这个地方存在任何的不对劲。
但见,檐角瓦当浅红尘,宅邸朱门悬青灯,天青云纹饰金匾,石阶狻猊鲜苔痕。
这赵邸一切竟然如故!
赵磐龙强压下内心复杂的情绪,手不由握住了门环。就在他想要叩门时,却不由犹豫了起来。
往事,不由浮起于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