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赵邸,曾经遭遇过一场大火。这一点,赵磐龙非常肯定。这便是他选择叩门前,再三犹豫的原因。
厄运降临赵家村的那日,赵磐龙清楚地记得赵邸方向升起了滚滚浓烟。根本不用想,是里正带着的那群杂种干的好事。尽管他赵磐龙并不清楚,那日大火后,这里焚毁成了什么样子。
要想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岁,将这赵邸修复成这样光鲜,谈何容易?
尽管这赵邸是赵磐龙曾经的家,但赵磐龙仍是有点犹豫。他并不能肯定,这里是否还是属于他家。
毕竟,从一路见闻来看,曾为汉王的属地的这里,早已易手数度。
先被楚王杨素吞并,大业二年,杨素死,又被其嫡长子杨玄感承袭,也就在八月初一杨玄感死于葭芦戍,封地又被炀帝广尽数攫夺。
现如今,天下已乱,各地又义军不断。所以此赵邸如今属于何人,赵磐龙自是无从知晓了。
赵磐龙拉住门环,扣了扣门。
“谁呀?”
门内传出了女人的声音,这声音,让赵磐龙有些熟悉,但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来。
“夫人,在下是五老峰全真派道人金钰,现云游此地,顿感口渴,想在贵地讨杯水喝。”
赵磐龙并不想暴露身份,孩提时的经历无时无刻提醒着他谨慎行事。
“哟,原来是道长!还请先在门口稍候,待妾身整理好仪容,再出门相见。”
女人的这一答,让赵磐龙皱了皱眉。
赵磐龙曾经也是士族子弟,这府邸的规矩倒也还隐约记得。能住进此等府邸之人,至少是非富即贵,再怎么着,仆役和奴婢也是要有的。
“夫人不必事事躬亲,着仆役奴婢安排即可。”
他愈发好奇,不断的试探着宅邸内的女人。
“道长真会说笑,这年头,男丁们都建功立业去了。何况咱们这儿穷乡僻壤,哪有那么多仆役奴婢可供驱使?”
女人像是读懂了赵磐龙的心思,不禁笑了起来。
那声音,也让赵磐龙耳根发痒。这几乎就和九年以前的感觉一样。女人的笑声佛若丝丝柳絮,缕缕飘入了赵磐龙耳心。他不由想到了一个曾经认识的女人。
不到片刻功夫,宅门就被打开了。与此同时,扑面而来的,便是一种令赵磐龙迷离淡雅香气。
闻上去,像原野里丁香花的气息。
“贫道金钰,见过夫人。”
毕竟男女授受不清。在女人开门的那刻,赵磐龙即刻垂目作揖。
“哟呵,我道是谁呢!”
赵磐龙抬首视之,也是猛然一惊,不经意间,他脸上更是泛起一阵红霞。
“原来是小磐龙啊。姐姐还真以为是个道长呢!”
自称赵磐龙姐姐的女人并不避嫌,伸手想要拉住赵磐龙的手,但猛然间仿佛又感知到了什么,浑身一颤。
又是一阵丁香花的味道涌入了赵磐龙的心脾。
“你是……”
过去的记忆,一时间一股脑的浮现在赵磐龙的心间。
九年了,她就一点没变!
月光下,禾穗缀于腰肢,颤动间招展,似春风拂过细柳。青灯畔,苏芳落于长衫,水袖虚掩胸口,遮不住亵衣下的山色。她的眉宇之间是花容带着朝露,似有半喜,又有半忧。
“妙玲?妙玲姐!你怎么会住在……赵邸!”
赵磐龙感觉妙玲有些奇怪。尽管她早收起了那瞬的慌张。
“奴家……”
妙玲似乎欲言又止,只是让出了条道,示意赵磐龙进宅。
“奴家想你此次前来,并不是为了讨水。毕竟这里以前是你家。”
妙玲提着青灯,在赵磐龙前面引路。
“九年了。此处怕不是数度易主。磐龙又怎敢鸠占鹊巢。”
赵磐龙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发出一声感叹。在他看来,如今的赵邸,已经易主,虽然这里和过去就没什么变化,好像时间也还停留在过去的模样。
“这里过去是你的家。很高兴你能故地重游呢,奴家也想与你叙叙旧哩,就当自个儿家。让奴家给你引路罢。”
赵磐龙点点头,跨过了门槛。眼前所见,皆是无比熟悉的景象。
进了宅门,就是牡丹花照壁,照壁旁,是垂花门,过了垂花门,便是赵邸内院。内院正对垂花门的,便是赵邸正屋,两侧是东西两个厢房和耳房。赵磐龙记得,当年他还在院子里栽了两棵迎客松,不过现在看来,妙玲姐和他的相公似乎并不太喜欢种植花草树木,东西厢房外的花坛里,还留着赵邸过去遭遇的痕迹。
迎客松整个被烧焦,只留下了一段临近根部黑漆漆的残桩。树下土壤窜起了半尺高的杂乱蒿草,似乎根本就没有人去搭理过花坛。此等景致与内院干净的环境比较起来,是极不协调的。
妙玲引着赵磐龙到西厢房安顿,随后又奉了茶水。
青灯佳人伴,九载故地游。纵是没有饮酒,赵磐龙亦是微微有些陶醉。原本赵磐龙以为妙玲是凶多吉少,但显然没有想到会有此刻的重逢。
至于妙玲,就在方桌对面坐下,对于赵磐龙这九年的际遇,自是极为关心。
“磐龙,你真是好命。”
赵磐龙的际遇,让妙玲竟不由叹起气来。
以致姣好的花容上,竟闪过一丝令人难以察觉的悲伤。
赵磐龙虽言无不尽,但仍旧是有所保留。尽管是叙旧,但他仍旧刻意避开着隋军屠村那天的事情。毕竟,他当日是躲在树丛中,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妙玲,被官军揪住头发拖走。而当时,他的内心是崩溃的,除了暗自落泪,却什么都做不了,也帮不了。
那些禽兽不如的家伙们,到底会怎样对待妙玲,此不言而明。
“妙玲姐,为何有如此感叹?想必妙玲姐吉人天相,乃至有如今之福。”
“福?你也许有所不知……”
“妙玲姐,在下于五老峰修道九载,早已不问世事……”
“不妨!都是些平常事。也不是什么秘密。”
“既然如此,在下洗耳恭听了。”
“借磐龙吉言,福缘是奴家内心期待的。这平日里,奴家也没个合适的人倾诉。这些年,奴家只有苦,哪有福!唯一幸运的,就是那日赵家村被毁,奴家被官军拖走,幸得奴家夫君仗义相助。”
“噢?真一大幸事!可喜可贺。敢问夫家是?”
“奴家夫君他正是里坊赵屠户的远房表亲!后来,我们彼此在赵屠户家见了面,念及当日我夫君仗义之行,就在赵屠户撮合下,与夫君成了亲。只不过……”
赵磐龙如梦方醒,他冷不防打断了妙玲的话。
“屠户?妙玲姐说的可是里坊赵屠户?”
“瞧你问得,好像咱这赵家村还有张屠户似的。”
尽管在少年时代,他有一颗萌动的,好奇的心,总会驱使着他,留意这身材妙曼的妙玲。
但现在的妙玲,一定是在对他撒谎。
这赵家村里坊,确是只有一个屠户。当日,官军被里正引入赵家村时,他远远目睹了屠户一家被斩尽杀绝。
死人如何能给活人撮合婚事?除非这妙玲根本不是人!
“敢问妙玲姐的相公是?”
他并没有拆穿妙玲,只是暗自运起道法,想用道眼看个真切。这眼前的妙玲,到底是什么。
道眼打开时,这赵邸西厢房的氛围有些不对,但有哪里不对,赵磐龙却又说不上来。紧跟着,他瞄向了妙玲,妙玲的面容并未有任何变化,只是觉察到妙玲的身体周围,似有一股不寻常的阴寒之气萦绕。显然,这妙玲是身怀道法的。但除此之外,赵磐龙的道眼便一无所获了。
“奴家夫君是……赵行三。”
“妙玲姐,赵行三是我曾经的仆役。是个聋子和哑巴,对吧?我真没想到他还有是赵屠户的远房表亲,还有造化娶到妙玲姐你。”
赵磐龙冷冷答道。
妙玲是似而非的点了点头,显然,她已经注意到了赵磐龙怀疑的目光。
她只是叹了口气,企图掩饰脸上的尴尬。
“哎,一言蔽之,奴家这经年,唯有苦无福。天色已晚,奴家已知磐龙关心,磐龙就且在西厢房休息吧?”
“实在对不住,在下没有想到会有这样巧。”
妙玲勉强笑了笑,随即站起了身。她似乎不再想说话,只是提起了桌上的青灯,迈起碎步慢慢出了门。
“早些休息,磐龙。奴家先行告退。”
“有劳妙玲姐了。”
若赵磐龙之前尚还是直觉,妙玲说出他夫君名字的那刻,他确信这妙玲完全没讲实话。赵磐龙思量着进入赵家村后看到的种种,从现在看来,仿佛从踏入赵家村起,一切都是不对劲的。
无数疑问涌上了赵磐龙的心头。
官道上的情形,途径的村子,哪一个像这清源赵家村一样平和?所有的一切,平和的有些诡异。何况此地乃地才火行之所。
如今天下之势,四处都是兵荒马乱,在这样的年岁,哪一地地方官又舍得花财力去重建这赵家村?
他赵磐龙在五老峰西峰金光洞随师父全真子修行九年,已是从少年成长为青年,而这赵家村像是时间停止了流动,所有人都没有老。
他赵磐龙与妙玲少就交好,还是他情窦初开少年时的梦中美人。她妙玲虽是乡绅之女,却绝无财力能重建得了这赵邸,她的银两从哪里来?根据赵磐龙道眼所观,这赵邸怕不是道术幻景,若是寻常幻景,他一入境人才金行初期的修道之人,又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可是这妙玲又是从什么地方获得了这样程度的道术?她为什么又要骗她?
若此时的妙玲要不利于他赵磐龙,她早应该动手。既然妙玲能够制造这样程度的道术幻景,那修为绝不在他之下。
但赵磐龙想见的情况,似乎又都说不通。
“除非,是另一种情况。”
一想到这里,赵磐龙暗自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