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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祈夏看着燕度手里的信封,沉吟片刻:“……变魔术?”
燕度摇头,他目光在簌簌作响的花丛中扫过,低声:“不是我找到的。”
二人对视,眼中都有疑惑与古怪,燕度偏过头打量地角的石雕,心有所感,他拿信封的手指过去:“它在这里。”
花祈夏更为不解,皱眉:“这——什么情况。”酒窖的里里外外她早就找过许多遍了,如果这张信封一直在这里,早就被她或者其他人发现了。
夜风掠过蔷薇花丛时沙沙响动,空寂而芬芳的一草一木卷裹着清凉的空气,草叶扫在长了青苔的石雕上,做旧的石块仿佛隐匿在树丛中的目击者,沉默着,被露水打湿。
“苞苞!”
盛修的声音传来,花祈夏转过身,看见他与谢共秋、闻人清和前后走过花园。
走在最前面的盛修脸上微不可察掩着紧张,花祈夏小跑过去:“哥。”
她看向盛修身后的谢共秋与闻人清和,“学长,闻人先生,你们怎么都来了?”
谢共秋绕过闻人清和走近了,后者没像盛、谢二人一样再靠近,他笑着对花祈夏道:“hadrian要从我这里把他的信封偷回去,正在策反胜南帮忙掩护,我就出来了。”
他说得云淡风轻,花祈夏听得眼皮子抽筋:“空、手、套、白、狼?”
闻人清和笑:“也是一种手段。”
花祈夏表示佩服,这确实是hadrian会做的事,更不用说对方舒舒服服吃饱喝足又睡了一下午,现在不费吹灰之力就拿到信封。
她忽然觉得刚才吭哧吭哧爬树的自己像个傻瓜……
“啧,哥,我还是太年轻了……唉。”
盛修只上下打量着花祈夏,顺便捻去她发丝间的一根松针,他嘴唇动了动,似是想责备她晚归,却又不忍地把话压回喉间,只嗓音温沉地:“找到信封了吗。”
“当然。”花祈夏精神重振,连忙从口袋里掏出写有“闻人”二字的信封:“看,我找到了闻人先生的。”
闻人清和眼底掠过讶异,在花祈夏将他的信封亮出来时,他注意到女孩自得的神情,她下颌不自觉地抬得更高,男人忍不住笑着问:“祈夏,你很厉害啊。”
“不止。”
燕度上前两步,把属于花祈夏自己的信封摊开,“还有一张。”他无视盛修冰冷的目光,低头迎上花祈夏的眼睛,花祈夏犹豫着手指点了点,“呃,这张——”
燕度旋即抬头对其他三人道:“祈夏的信封莫名其妙落在草丛里,我们两个基本是一起看见的,我说,这怎么算?”
他边说着,犀利的眼神划过盛修三人古怪的神情,话音一顿,眸中随即也添上了一丝微妙,扬眉:“还是说……你们知道这信封哪来的。”
谢共秋静静不语,花祈夏蓦地转头看向一脸冷漠的盛修和表情复杂的闻人清和。
……
塔楼的螺旋转梯在浅灰色的月光里蜿蜒直上,以罗马神话为主题拼接的彩色斑块玻璃窗在高耸的砖楼间静静投下梦幻光影,紫红、水蓝、淡黄为主的浮色在大理石台阶中流动,一下下潮水般扫在阶梯栏杆旁那个人蜷缩的脚面上。
——是夜幕中在月亮前穿梭的云层,落下波动的水浪。
“喂。”
花祈夏的声音在空旷死寂的塔楼石阶中荡起一阵阵回声。
头轻轻抵在石雕栏杆上的少年似乎动了动,羽睫像垂落的蝶翅,他手边台阶上的白色药瓶洒出两粒药片,被绚烂的光影打成刺眼的红色。
花祈夏走过来,踏上台阶时看见不远处的人这副憔悴失落的模样,不由得皱眉:“你怎么了?”
那家伙没有开口,发抖似的静静将自己的缩得更紧,但苍白眼皮下的瞳眸还是缓慢朝她的方向望过来,木然,空洞,像一片死寂的海。
“说话。”花祈夏抬了点儿声音,也冷厉了些。
“祈夏……”台阶上的人仿佛刚辨别出来人,又好似刚从一场湿漉漉的噩梦中挣扎脱身,他嗓音哑得像干涸的砂砾,吞咽的动作很艰难,“祈夏。”
花祈夏走近两步,“干嘛把我的信封当垃圾丢。”她说起来就很无语,“你找到就找到了,跑什么?”
乔星灿很小幅度地摇头,很久,声音飘散在绚烂的彩光与空荡的塔楼中:“……不是。”
花祈夏几乎察觉不到他的声音,不得不侧过头更仔细地用耳朵去听:“不是什么?”
乔星灿就又不说话了,她等了几秒,又转头定定看了他一会儿,最终泄了口气似的上前席地坐在了乔星灿下面的两节台阶上。
“算了,不说就算了。”
她有点儿饿了,不大想和他玩“你比划我猜”的游戏,花祈夏抬起一条胳膊用另一只手系那袖子上快要散开的抽绳,她哥总是喜欢拽它,刚才她要与闻人清和单独谈事,盛修不情不愿地抬手一拽差点儿把整条绳子给抽出来。
花祈夏一门心思和难搞的抽绳作斗争,没有看见她身后那双不敢移开却满是落寞与哀伤的眼睛,宛如美人鱼那双走在刀尖上的腿,分明靠近撕裂的疼痛也执拗地不愿停驻。
乔星灿就这样望着花祈夏的背影,听见骨子里狂风暴雨的恸哭。
时间在阴冷的空气中一点点游走,花祈夏终于系好了绳子,拉了拉裤脚重新站起来,起身瞥他一眼,“走不走。”
乔星灿后颈的关节因为他埋头的动作而凸起来,那双失神的眼睛随着花祈夏起身后就沉熄下去。
花祈夏站了一会儿,玻璃折射出美轮美奂的光线令她心生惊艳,她仰起头,欣赏着哥特式风格的彩绘,忽然,乔星灿沙哑的嗓音再一次传入她的耳朵——
“对……。”
花祈夏闻声低下头,她的侧颜被玻璃上赫克托尔的宝剑映成鎏金色,“什么?”
“对不起……”
她看不见乔星灿的脸了,他埋在膝盖上肩膀急速抖动着,那句带着哽咽的“对不起”很快淹没在断断续续轻哑的抽泣声里,像是开闸前最后的堵滞。
在满是古希腊悲剧史诗的彩绘塔楼中,乔星灿在花祈夏的视野里越来越小,好似坠入无尽哀伤却不壮阔的旋涡中去。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花祈夏很久没有说话,她眉心依然拧着,似乎是费解又像是思考,但眼底很沉静,直到失水般的空气被乔星灿持续了许久的哭泣沾湿,她才嗅到一丝腥潮的泥土芬芳。
——是从窗外传来的,看来明天会下雨。
“……对不起,对不起……”
眼前的一片白逐渐压低了抽泣的声音,他似乎只有这一句话会说,反反复复地说着,花祈夏耳边响起了闻人清和的话:
“不论什么原因都不是他可以伤害你的理由,但是也许,在了解更多背后的隐情后,你和他都可以用更全面的理解去处理好这件事——主要是你,祈夏,千万不要对乔星灿的状态有负担,这不是你的缘故,归根到底,是乔星灿的父亲,在他7岁的时候……”
不知道过了多久,台阶上的人止住了情绪的流溢,但还在无声地流泪,水珠打在大理石上时带着清亮的微响,花祈夏第一次见到一个人居然能流这么多的眼泪。
——像枯黯苍老的鳞片,一片,一片,角质染血,带着削骨拔毒的剧痛一片片脱落了。
乔星灿依然没有抬头,他被一股由内而外的无力和痛苦包裹着,因为长时间保持这样僵直的动作,他受伤的那条腿已经开始无法控制地抖动,脊背上那白色的衬衫也皱出几道波纹似的褶。
花祈夏重新坐下来,一条腿伸到下两节石阶上,又等了一会儿,直到背后的少年情绪缓慢平复下来,她已经在脑海中将第一次匹配时在咖啡馆与乔星灿见面时的场景又回想了一遍。
那个明媚阳光、干净又清爽的少年,和现在这个遗落在昏暗塔楼的月光下的苍白倒影,竟然会是同一个人。
花祈夏是一个极容易共情他人痛苦的人,这也曾是她认为自己不大适合与文学共舞共鸣的原因。
——她本以为自己从闻人清和那里听到乔星灿的过往后,会感慨动容,或者像第一次听黎胜南说起谢共秋的童年时那样义愤填膺,为他遗憾。
但她只是安静地听完,然后安静而认真地思考。
就连花祈夏自己也觉得奇怪,这段时间以来,她说不出来自己有什么变化,但自从和白鸥交流过,自从和燕度在海边狂欢尖叫,自从获得了导师的肯定……
她不知怎么形容自己身上逐渐出现的感觉,看不见摸不着,但如同一方充盈涨满的空气,她的血液、呼吸和手脚总是温暖的,失去了重力般时而向上。
这股感觉充盈得甚至像一面淡金色果冻似的保护墙,将她的心脏和身体完美庇护着——
她依然会为生活中的美好或他人的痛苦而颤动,但这堵弹韧而温暖的“墙”似乎如安全气囊般为她缓冲了那些本不该由她介怀的情感。
让花祈夏竟然可以更轻松地去接受各种更纯粹的情感本质。
有什么东西在她的心脏和周围慢慢凝聚生长着。
在她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叫她不必泛滥得消耗自己的感情,她依然会为需要撑伞的人撑伞,但又不会被他人的雨淋湿。
“祈夏。”乔星灿的嗓子喑哑得令人心惊,他垂着头,湿漉的掌心无济于事地揩在脸上,“对不起。”
“哦。”花祈夏从中听出了之前从未有过的情绪,她手里的可乐糖抛起又落回掌心,她偏头朝后看着乔星灿——
长久的注视使对方脊骨佝偻得更深,花祈夏看着他呢喃地说道歉,开口:“所以……你干嘛扔我信封。”
乔星灿好像被微弱的电流电了一下,抬起头时两只瞳孔都还是涣散的,那话音听不出的委屈还是仓惶,花祈夏看来他已经全靠着一副抗打的皮囊撑着了,不然脸色肯定会更难看。
“我……没有。”乔星灿声音更小,“用石雕压着了呢……”
“有吗?”花祈夏随便想了想,是燕度先捡起来的,她也没看清楚,“算了,随便吧,那你放下就跑是要干嘛。”花祈夏小声吐槽,“你当灰姑娘的水晶鞋呢。”
她把那颗糖拆开吃了,起身四下寻找垃圾桶,没有找到,只好先塞回口袋里。花祈夏朝上走了两格,和乔星灿同一道台阶上重新坐下。
乔星灿太阳穴滚烫得厉害,但花祈夏冷冷淡淡的声音好像能抚平刚才那股在他大脑里游走的疼痛,对方愿意和他坐在一道台阶,这样的“恩赐”让乔星灿枯竭的心生出一股惶恐来。
“祈夏。”乔星灿不敢动,手脚更僵,怕对方因自己再起身离开,但眼睛却忍不住小心落在她的侧颜,“对不起。”
花祈夏简直要气笑了,“你就没有别的词吗。”她把嘴里的糖换了一边含着,继续质问:“为什么不亲自给我,我的信封。”
乔星灿听见她的话更萎靡地低头,手指攥得发白:“你……我……不配见你。”
“因为鲸馆的事?”花祈夏抱起手臂,眼眸微眯:“我记得我说过,我不会对那件事耿耿于怀。”
乔星灿摇头又点头,好像刚才恸哭后的“鳞片”还没有脱落干净,此时此刻又泛起火烧似的疼来,“我……太自大,太……可悲,偏执,像个疯子。”
他灰寂的眼睛看着自己的腿,“都是我咎由自取。”
“你——现在还这么想?”花祈夏视线在他手边那药瓶上落了一瞬又移开,见乔星灿沉默点头,她眉心褶皱更深:“这话谁跟你说的。”
啧,她怎么觉得乔星灿的心理医生治标没治本呢?这孩子怎么还在牛角尖里钻着?
乔星灿手指被自己攥得几乎破皮,在微弱的颤栗中他小心地抬起头来。
十秒钟后,螺旋石梯上回荡起花祈夏抓狂的怒斥。
“啊啊你是不是有——”
腾地站起来,“病”字还没脱出口,花祈夏余光瞥见他身旁的药瓶,嘴唇翕动两下硬是把那字又咽了回去,“你——!”她不太会骂脏话,憋了半天,忿忿叱出一句:“不读书不看报……你……文盲!”
乔星灿耳尖红得发胀,无比落寞地接受花祈夏的话,脑袋压得更低:“嗯。”
“嗯个鬼啊你,你——”花祈夏实在忍不住了,忿忿一脚踢到乔星灿没伤的那条腿,咬牙切齿:“你到底在想什么?!”
“就因为‘我的’几句话?”
“你真的觉得自己无药可救了??”
“还是你认为自己犯一次错就该永远活成其他人嘴里、想法里的那种样子?”
花祈夏一连串的问话让乔星灿无地自容,他嘴唇张合想要解释,前者直接做了个“暂停”的手势,不给他一点接话的余地:“干嘛!不许插嘴,我还没有说完!”
乔星灿讷讷地不敢吭声了。
“偷听,还想当然,那你这和你想象中的我有什么区别。”
花祈夏凶他:“你不是一直介怀我有没有因为那件小事耿耿于怀,甚至走不出来?那你呢,就因为我的几句话,把自己搞得……”她上下打量着失魂落魄的少年,“搞成这样,弱爆了简直。”
“再说了,偷听你就不能把话听完吗?我说的是你吗是你吗是你吗?啊?!”
花祈夏机关枪似的一连甩出几个问题,嗓子后力不足以至于最后一个“啊”字脱出口时她莫名觉得像唐老鸭,她嘴角一僵,见眼前的家伙只沉浸在羞愧和失落里,花祈夏轻咳一声故作无事,继续在乔星灿耳朵里丢下一颗炸弹——
“我在给燕度学长讲《白鲸》的故事梗概,你想什么呢。”
乔星灿倏地抬起的脸上表情有些滑稽,花祈夏又好气又想笑,但她语速依然很快,她饿了,她要一吐为快然后去吃牛排。
“我问你,在听见我说那些‘嘲讽你’的话的时候,你都想了些什么。”
乔星灿忽白忽红的面庞拂过羞愧与歉疚,仿佛他们上方那五彩缤纷的古典玻璃窗,他结结巴巴地张口:“想……怪我没有做好……都是我的错。”
他很羞于吐露接下来的话,垂眸看着腿上的绷带,“我一直在想……我不该这样,害得你也逃不离。”乔星灿嘴角牵起一抹自嘲,话头却带着哽咽,“沉湎在过去,是我错了……”
花祈夏眼睛眨动,稍稍歪头望着他,良久,重新坐了回去,她顺手把那只翻倒的药瓶摆正了,里面的药片“哗啦”作响。
“喏,你自己说的,是你听岔劈了,我又没说过那些话,所以那些话压根不存在,所以只是在你自己的脑子里,所以其实是你自己想通了,跟我没什么关系,所以——”
花祈夏抬手把药瓶丢进他怀里,乔星灿下意识慌忙接住,连同一颗棕红色的可乐糖,“这不挺好的么——你想通了。”
乔星灿鼻腔发酸,望着女孩平静淡然的侧脸,他缓慢眼角淌下一滴晶莹的泪,像脱去残壳的最后一片硬鳞,漫长的痛似乎也消失无踪。
夜色却才刚刚挂上星幕。
“祈夏……你。”乔星灿吸了吸鼻子,嗓音闷哑:“你的逻辑好彪悍。”
“……”花祈夏呵呵,手指捏得咔吧咔吧响,“再不回去吃饭我更彪悍。”她转动脖子,忽然双手作爪狠狠白了乔星灿一眼,“咬你啊。”
乔星灿似是想笑,但眼角与眉梢都朝下撇着,看起来有些丑。
“走了。”
花祈夏坐够了,一回生二回熟,起身后脚尖嫌弃地踢踢乔星灿的裤脚,“回去吃饭,饿死个人了。”说完不再管乔星灿,自己跺着脚下了楼梯。
乔星灿坐在寂静的塔楼下,花祈夏轻快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石狮雕塑的拐角。
直至现在,愚钝的他好像才明白,那位心理医生让他重走过的是哪段路。
那不该是从希望通向绝望的老路,而是一条走出绝望后向着金色阳光绵延的、草木葱茏开满鲜花的崭新小路。
“还有——”
已经离开的人忽然从石狮后面斜出半边身子,隔着老远望向他:“原本闻人先生的那张信封,我是打算换他藏书室的一本《俄狄浦斯王》的。”
花祈夏长音淡淡地:“但为了知道是谁找到了我的信封——”
乔星灿急促张口:“我,我赔给你!祈夏,我——”
花祈夏似乎被他那滑稽的表情逗得轻笑一声,没好气道:“你还是先买本《白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