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三愿13
王捕头带着那个神志依旧不清醒的人到达牛头村的时候,看到了村子旁边停着一个眼熟的两层木制小楼,只是房门紧闭着,不知道主人家在不在。他理了理衣裳,准备上前敲门。
“王捕头。”
他的手还没有敲上大门,身后就传来声音。王捕头回头一看,却是桃清,他连忙转身,笑容满面道:“李小姐,不知李先生可在?”
桃清道:“阿兄在睡觉。王捕头找他可有要事,跟我说也是一样的。”
王捕头看看日头,感觉马上就要到中午了,李先生还在睡觉?是不是身体不太好?
桃清看懂了他的神色,略带几分不悦道:“孩子你们什么时候带走?昨夜我阿兄带孩子,几乎一夜没睡。”
王捕头顿时低下了头,一米八的壮汉,却在不到一米七的小姑娘面前显得有十分气弱。明明李小姐年纪不大,说话声音也不重,可他却依旧羞愧得想要将自己埋进土里。
“那个,今日一定带走。不过白日里我们要忙,可能没时间带孩子,还请李小姐帮忙带一段时间,晚上若是还未找到那孩子的家人,我一定带走,不叫李先生受累。”
桃清满意点头,“那就预祝王捕头一切顺利,早日为那孩子找到他的家人。”
王捕头连连点头,等他走出一段距离之后,再回头去看那精致的两层小楼,他摸了摸胸口,心中莫名地生了一种紧张的心理。
吉祥纹莲花楼楼主以医术闻名于江湖,武功没听说有什么出彩的地方。李神医看着是有些文弱,为人也和善,但李小姐给人一种不容拒绝的压迫感。
总觉得对方只要一个手指头就能捏死他,王捕头十分唏嘘,他觉得师父说的对,他武功太差,闯荡江湖,做大侠这种事不适合他。
果然听姐姐的话是对的。如今在姐夫手底下做个捕头,手底下收几个小弟,再攒点银钱,回头安安稳稳娶个老婆,生个大胖小子,日子别提多美了。
想到未来那美好的场景,王捕头忍不住笑了出来,将闻讯而来的村长吓了一大跳。
老村长看着形容狼狈,神色呆呆,被捆着的村中晚辈,以为是县衙对他动了什么大刑,他的额头冒出了虚汗,有些愤怒,又有些害怕道:“王捕头,我们村的阿生可是哪里冒犯了您,您怎么把他抓起来了?”
王捕头脸色一板,肃然道,“我们抓他自然有抓他的道理。不该你们问的就别问,等事情查清楚呢,我自然会跟你们解释。现在,他家在哪里,你们前面带路,我要去他家里看看。”
老村长战战兢兢道,“是是是,小老儿多嘴了,我这就带您过去,您这边请。”
王捕头一边走一边跟老村长打听阿生的事情。老村长当然是不敢有任何欺瞒的。
“阿生他命苦啊。他爹娘去的早,他家里没了人,是吃着村子里的百家饭长大的。长到十四五岁的时候,去了外面挣饭吃。这一去就是许多年,去年才带着老婆回来。我们这些老一辈的看到他回来还挺高兴的,毕竟是看着长大的孩子。只是他的好日子没过几天,他老婆就走了,还是带着孩子一起走的,阿生自那以后就有些不好了,不吃不喝,差点把自己饿死,还是大家看不下去了,轮流照顾了他一段时间,他才好了一些。”
老村长絮絮叨叨说了一句,最后忍不住道,“如果那孩子得罪了您,我替他给您赔个不是,还请您原谅他一回,他脑子有些不好了,绝对不是故意的。”
王捕头听着也觉得同情万分,他放软了声音,拍着胸脯道,“您放心,如果我查清楚事情跟他没有关系,不会为难他的。”
但是如果事情跟他有关,那就没有办法了。王捕头觉得自己是一个有原则的捕头,绝不可能因为犯人可怜就放过他。
王捕头将阿生家里里外外搜查了一遍。那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房子,没有任何古怪的地方,也没有任何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
阿生在回到了自己熟悉的环境中,眼神突然清明了一瞬。只是他一直盯着院子里的柿子树一动不动,外人看来还是痴傻得厉害。
在王捕头一筹莫展的时候,李莲花推门而入,他身后是抱着洗干净了的孩子,过来瞧热闹的桃清。
两人寒暄了几句,李莲花又将阿生家逛了一遍。最后,他走到目光呆滞的阿生面前,将之前捡到的包孩子襁褓递给他。
阿生有些呆滞的眼神落在襁褓的时候,突然像是被刺激到了一样,尖叫一声,而后抱着头,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好像那小小的襁褓如同洪水猛兽一样,让人避之唯恐不及。
王捕头大惑不解道:“李先生,这是什么意思,不是不能刺激他吗?”
李莲花看了他一眼,缓缓道道:“你没有发现吗?这襁褓针脚细密,这上面绣着的小花跟屋子里被子上绣着的小花一模一样。”
王捕头拿过襁褓,又冲到屋子里去看被子,果然看到了一模一样的花纹,只是,“这能说明什么,孩子是阿生抢来的,用自家的襁褓裹着而已?”
李莲花叹息一声:“是啊,用自家的襁褓裹着孩子,是一件正常的事情,只是你看他的样子,正常吗?他显然很怕这个襁褓。可是为什么呢?”他盯着那个抱着头痛苦万分的人,缓缓道,“这明明是你的妻子一针一线缝出来的,你为什么连看一眼都不敢?”
是啊,为什么?王捕头皱着眉头,一副不能理解的模样。桃清看着李莲花在循序渐进地阐述真相,神情很是愉悦。果然,跟着李莲花同行,一点也不无聊。
李莲花歉然地看着那人,似乎很是同情他,他感叹道:“你跟你妻子的感情想必很好,她骤然离世,还带着你们未出世的孩子,你一定很痛苦,痛苦得恨不得跟他们一起去了。”
那人哭泣的声音变小了,呜呜咽咽的,却不敢抬头。王捕头眉头一皱,所以,这人已经清醒过来了,却表现得一副失智的样子,是为了逃避责罚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李莲花继续道:“你白日里浑浑噩噩,在村子里游荡,来自他人的关心能让你勉强将妻儿离世的痛苦压下,只是夜深人静,独自一人之际,那种痛苦更加凸现了起来,你也因此得了夜游症,在睡梦中将自己想做却不能做的事情做了。”
李莲花看了一眼无动于衷的阿生:“很多得了夜游症不会记得夜游之时自己做的事情。但你不一样,你或许不记得全部,但你对某些事情应该是有印象的。”
桃清点头。没错,夜游症是这样的,有些人记得,有些人不记得,因人而异。当然,记得不记得,只有自己知道,其他人是无法判断的。
村子里听到动静而赶过来的村民将整个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李莲花微微一笑:“我听到村子里的人闲谈中说起,你老婆下葬之后,那坟地让野狗刨了一个洞出来。”他道,“其实那不是野狗刨的洞,是你挖了你老婆的坟吧?”
阿生不哭了,浑身抖得却更厉害了,像是寒风中的枯木,无端的显得有些凄苦。村民们倒吸一口凉气,有些惊悚地看着他们以为胆小懦弱的阿生。
王捕头不解道,“他挖自己老婆的坟做什么,想把自己也埋进去?”
李莲花摇头道:“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挖自己老婆的坟。或许是想要将自己埋进去,或许是想要将什么东西送进去,或许是还想要再见他老婆一面,总之,不论什么理由,他最后挖了自己老婆的坟。”
王捕头推了推阿生,他却对李莲花的猜测不做任何回应,仍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王捕头又看向李莲花:“你如何肯定他一定挖了坟?”
桃清恍然,难怪李莲花大清早将莲花楼拉到这个村子,还出门转了一圈后才回去睡觉。李莲花作为一个挖了三次活人的老手,自然是一看就知道坟上的洞是人为挖出来的,还是野狗刨的。
李莲花指了指王捕头手上的襁褓,缓缓道:“这襁褓脏了,我去清洗的时候,闻到这里面混杂着一股很淡的尸臭味。”
王捕头闻言手一抖,原本拿在手上的襁褓顿时掉在了地上,他声音陡然变大:“什么……尸臭味?”
李莲花盯着他,直到王捕头重新捡起襁褓才缓缓道,“啊,或许这襁褓作为陪葬品一起放进了棺材,又或者是包了什么东西一段时间。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这襁褓一定跟死人接触过。”
桃清同情地看着怀里睡着香甜的小孩,真是一个可怜的孩子,他都不知道自己遭遇了什么。
李莲花看着阿生,眉头微蹙道,“阿生,你打开你老婆的棺材的时候,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比如你在棺材里看到了一个孩子?”
“什么,那孩子是棺材子?”村民看着桃清怀里抱着的孩子满是畏惧,很多人忍不住退后了一步。棺材子在很多人看来是十分不吉利的。桃清却没有受到任何影响,抱着孩子稳如泰山。
原本安静了一段时间的阿生突然又爆发出一种撕心裂肺的嚎叫,仿佛正在忍受剧烈的痛苦一样。众人不解地看着他,老婆死了,还有孩子不是应该开心吗?哪怕是棺材子那也是孩子啊。
阿生痛苦地抓着自己的头发,他将头埋在膝盖之中,却第一次发出自己的声音,嘶哑又沉闷:“你……说的不对。阿宁走后,我神志恍惚,总觉得阿宁还在,我们的孩子也在……我一天晚上我做梦,梦到我打开阿宁的棺材,然后她笑着对我说,让我把孩子取出来……我听她的话,我回家拿了刀,我把孩子取了出来……啊啊啊……”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做梦梦到自己做了这样冒犯阿宁的事情,所以,哪怕恐惧于那样的画面,但也只是做梦而已,他不停地安慰自己说没关系的。
只是没想到他居然看到了那个他亲手放入棺中给阿宁和孩子陪葬的襁褓。那一刻,他才知道一切都是真的,本就不多的理智在一瞬间崩溃。
所有人这才明白,之前他为什么那么这么害怕那个襁褓,竟然是他剖开他老婆的肚子,将孩子取了出来。那个画面只要想一想就受不了。
村民惊恐地看着他,有几个胆小的已经躲到了人群后面,不敢再听下去了。老村长神色凄苦,他们村子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以后还是谁家愿意将闺女嫁进来?
李莲花有些默然,现实往往比想象更让人难以接受。他看向桃清,歉然道:“除了练过类似于龟息功的武功,一个普通人被装在密闭的棺材里,能支撑的时间大约不超过三个时辰?”
桃清微笑着冲他点头,表示她已经不在意这个了。且不说她如今好好的,就说她也不是普通人,就是埋个一天一夜也不会有问题的。
李莲花深深叹了一口气,他对于阿生同情万分:“你老婆在家停灵三日,又下葬了一些时日,便是练了龟息功的武林高手也早就撑不住了。”
桃清在他身旁淡淡道,“母体死亡,婴儿最多只有一刻钟的存活时间,超过这个时间,孩子不可能存活下来。”
王捕头皱着眉头思考片刻,突然醒悟了过来道,“所以,阿生的孩子不可能还活着,李先生捡到的孩子不是他的?那这孩子是哪里来的?”他转向阿生,神色不善道,“快说,这孩子是你从哪里抢来的?”
阿生愣愣地,眼神奇异地盯着桃清怀里的那个孩子,他喃喃道,“我不知道。我没有梦到这个场景,我也不知道孩子从哪里来的。”
王捕头顿时看向李莲花,期盼从他口中得到一个答案。李莲花却没有回答王捕头的问题,他看了一眼阿生家相比于其他村子高上许多的围墙,突然看向老村长:“我看村子里的围墙都建得很高,是有什么讲究吗?”
老村长诚惶诚恐道,“这个是我们村子的传统了,老一辈的人就是这么建的,说是围墙建得高一点,山里的野兽下了山,也不能祸害家里的鸡鸭。”
李莲花点点头,他喃喃道,“我之前听说村子里有孩子被狼叼走了就觉得很奇怪。大半夜门窗紧闭的情况下,它是怎么进入房间里的?又是怎么在不惊动大人的情况下将孩子叼走的?甚至,它为什么只叼走孩子,而不是冲着大人去?是狼太聪明了吗,知道如何趋吉避凶,知道挑选最弱小的猎物?可是又没有在附近其他地方听说有同样的情况发生,那么,它既然成功了一次,为什么不会下第二次手呢?”
王捕头眉头微蹙:“先生的意思是,阿生偷了那家人的孩子?可是不对啊,他们就在家门口不远处找到了被吃了半截身子的孩子和襁褓……”
李莲花看着他,又看了一眼愣愣听着他们说话的阿生,微微叹了一口气。王捕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阿生,突然想起阿生也是有一个孩子的,还是他亲手抱出来的孩子。
“是这样吗?”王捕头突然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只觉得这件事过于荒谬,又过于巧合,冥冥之中好似有什么因果报应之类的东西在流转。
阿生呆呆地摇头,“我不知道。”
这个时候,有一个头发凌乱,神色憔悴的女子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她冲到桃清面前想要看一眼孩子,她的神色既有些期盼又带着害怕。
桃清调整了一下抱孩子的姿势,将孩子的脸对着她,方便她辨认。虽然孩子离开了一段时间,脸变得更小了一些,看着瘦弱得很,只是那女子看着孩子脸的一瞬间,眼泪就流了下来。
她珍而重之地将孩子抱到怀里,哽咽道:“是我的孩子,这是我的孩子。”
人群静默地看着她的哭泣,半晌后,她突然扒开孩子的裹着身子的衣服,对着人群喊了一声,“娘,娘,你快来看看,当初出生的时候,孩子的屁股上有一个铜钱大小的青斑,你还说他是个有福气的,知道给自己做个记号。”
她将孩子举到一个神情同样激动的老妇人面前,那孩子的屁股上确实有一个青斑。老妇人喜极而泣,“是,是,你说得对,我的孙儿屁股上有个青斑,这是我们家的孩子,我们家的孩子没有被狼叼走,是被人偷走了。”
听到消息赶过来的一家人将失而复得的孩子围在中间。在经历了一番激动后,他们对着阿生怒目而视,偷别人的孩子,这是多大的罪过?
王捕头看着那边老老少少一大家子,再看看身形单薄、孤身一人的阿生,“他是怎么做到在别人眼皮子底下偷走孩子的?”
李莲花道:“昨天夜里,那么多人抓他一个,却几次让他逃脱,你觉得是巧合吗?”他顿了顿,缓缓道,“阿生出门闯荡多年,会些武功不奇怪吧?”
“对对对。”王捕头连连点头,恍然大悟道,“我就说我的武功也不至于那么差,我们十几个兄弟对付一个普通人为什么这么困难,原来是他也会武功啊。”
李莲花的视线转到阿生身上,无奈一笑,“我猜那天晚上,夜游状态下的你抱着孩子从坟地回来,路过别人家的时候,你可能听到了孩子的哭声,或者突然生了一些不好的念头,脑子不太清楚的你,偷偷潜入他们家中,点了大人的穴道后,将她家的孩子抱了出来,把他家的孩子当成了自家的孩子,换上了自己家的襁褓,而你儿子的尸体却被你遗忘在院墙下,结果被夜里下山的野狗或者野狼吃了只剩下半边身体。因为那孩子本就不是活的,所以被吃的时候也不会发出任何动静,没有引起一墙之隔的大人的注意。第二日发现了门外的襁褓和半截尸体,误以为自家的孩子被吃了,伤心欲绝,却因为孩子死的不好看,只能匆匆下葬。”
他看着听到自己孩子的尸体被吃掉了,神色显得越发凄苦的阿生,缓缓道,“你也知道这个孩子得来是不正常的,或者说是不能见人的,所以你将孩子藏在山上。白日里你忘了这件事,只每天夜里想起孩子的时候过去看他,给他喂一顿奶。你家是有准备的,那是你在知道老婆怀孕的时候就准备好了的奶羊。所以,孩子才能活到现在。”
整个院子安安静静的,没有一个人出声打搅他说话。曾经精神混乱的阿生这一刻却是异常地清醒,顺着李莲花的话,他脑子里好似突然多了一些画面,那是他缺失的一段记忆。
阿生喃喃道:“是我的错,我有罪,我该死。”他站起身来想要做些什么,却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他眼睛盯着孩子的方向,仿佛失智了一般,“我的错……我的错……我该死……”
看着他的样子,哪怕恨他入骨的那户人家也忍不住唏嘘。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处。他们都是被生活逼迫的苦命人,命运从不曾眷顾他们。
王捕头对着李莲花千恩万谢后带着阿生离去,那户孩子失而复得的人家也过来说了一堆感激的话。
好不容易将人都打发走了,李莲花这才松了一口气,他伸了一个懒腰,眼中带着淡淡的笑意转向桃清,却在瞬间瞪大了眼睛。
桃清手上拎着一只灰色的兔子,李莲花喃喃道,“我都没有发现你离开,你却抓了一只兔子回来,所以,你的轻功已经这么厉害了吗?”
桃清白了他一眼,“先生,你是还没有睡醒吗,在说什么胡话?我哪有这么厉害,这兔子是张家送给你的。就是那个丢了孩子又找到的人家。”
李莲花盯着那只并不怎么肥硕的兔子,欣然道,“这兔子烤着吃还是炒着吃吗?我会烤兔子,味道还不错,你要不要尝尝?”
桃清摇摇头,“这兔子暂时吃不了,我还有用。”
李莲花疑惑地看着那只灰色的并不怎么可爱的兔子,“你喜欢这兔子,要养着当宠物?”
桃清摇摇头,她的嘴角露出一一抹诡异的笑容,“先生可曾听闻有药名为五灵脂、望月砂、夜明砂,或者人中黄,人中白?”
李莲花不由地抬高声音:“啊?”前几样名字虽文雅,但跟后面几样放在一起,大概也好不到哪里去?
桃清微微一笑:“先生你觉得你喝的药里面有没有这些药?”
李莲花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问道:“……没有吧?”
“当然……没有。”桃清抿唇一笑,在李莲花明显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她又道,“你猜以后会不会有?”
李莲花看着她手里四脚乱蹬的兔子,眼神瞬间呆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