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拇指揉了一下眼角,调整好情绪:“两位若是不嫌弃,便请劳烦在寒舍住上两日,此事说来话长,怕不是只言片语可以讲述得来的。”
尤其涉及到二十年前那些旧事,这里边歪歪绕绕还有不少曲折。
他们若是想了解,怕是要全部一丝不漏顺下来。
沈璟之又放眼望去那倾泻而下的水流,目光从东至西,阳光沐浴下,石砖石璧泛着历史堆积的纹痕。
奔腾而来的飞扬之水如千军万马般咆哮着冲向高处,又倾泻而下激起数丈高的白色浪花,一块块巨石紧密相依,扎根在堤岸之上,仿佛一条蜿蜒的巨龙,横卧在河渠之畔,无尽地向远方伸展…
若不是真正知情人,谁又能看出来这气势澎湃的围墙底下,宛如腐朽之木,无垠之水般不堪一击。
它腐朽静卧,待的便是坍塌崩溃的那一瞬间…
沉寂了许久,他收回目光,蒙着迷雾的眸子定神,道:“那便打扰了。”
............
这老伯的家距离这里倒是不远。
越过两条小路就已经看见了庄子。
从他口中得知,这里村落总共住着三百多住户,年轻人去镇上做工的较多,做不动了,外边的老爷大人们不要了,就回来顾着家里农田,多少吃喝上也算过得去。
老伯以前是匠工,二十年前兴修水利时候,老伯也是民工之一,后来因为对施工图纸不满,同领事发生争执,被丢了回来。
这也不难明白,为何这老头对这水渠状况如此熟悉。
“谢谢。”进了家门坐下,苏南初接过来大婶递过来的温水,道了一句谢。
看了一圈周围,没瞧见有其他人,就又问向老伯:“二老家中没有其他人吗?”
大婶先回了话:“啊,我还有个逆子,整天整夜不着家,现在在镇上帮工,他这几日不回,就委屈小郎君先住他的屋子。”
“旁边还有一间东屋,小娘子若是不嫌弃,就先将就一晚,今日我把那边正屋收拾收拾,换套新的被褥,明日您在搬过来。”
“哦好…”苏南初无所谓的应下,主要担忧的看向了沈璟之。
这个小院本就不大,一眼望到头,无论哪个屋子估计也都是这模样,肯定是比不得他承乾宫的。
至此,苏南初唯一庆幸的就是,她那嘴皮子一秃噜,信口胡诌,把她俩关系说成了“兄妹”…
现在不管是老伯还是大婶,都把她们当成无尽纯洁的关系,连睡觉都不安排在一起。
嘻嘻…
............
天平坝,为了保证在水流长期冲击下的稳定性,根基一般会深入地下数米。
当初沟渠施工的图纸上,明确标准的是地下工程五米三。
简单用完午饭,苏南初跟着大婶闲聊,沈璟之跟着老伯去了河堤。
两个人围着河岸边缘走着,时不时会摸一下围墙前打下的定位柱。
“若是在往西,陡峭赤壁地势下,根基五米三自然足够,可这里是平原…”
老头子捋着袖子抓着地上的土,气的牙痒痒:“你瞧瞧,你瞧瞧,这土质,这么大进出水量的天平坝,五米三怎么可能撑得住这种冲击。”
他们关东关西,曲属咸封四地土质一向较为松软,又需要承接上流万顷洪水落下的冲击,不扎根个十几米,这沟渠根本就形同虚设。
而且一旦崩塌,有这沟渠,比没有这沟渠造成的破坏还要大。
到时候不光他们庄子,曲属城里,隔壁关东,那么多百姓民众该何去何从?
老伯说到此处就情绪激动,怒火冲冠,不停迈着步子在原地兜圈。
“这在当时,无一人发现上报吗?”沈璟之不懂工事,但是能听出大概意思,也能明白这其中的关联。
更知晓,这若是属实,将代表着什么。
老伯更气了:“上报?呵!”
老人十分不屑,似是对此十分失望恼火。
他指着自己的腿,用力拍了两下,粗糙褶皱的手,一攥拳青筋迸裂,精劲十足,透着一股老当益壮硬汉模样:“你看看我这腿,这就是上报的后果!”
“一开始不少工友都提出来了质疑,但是那领事不通人理啊,全给打了出来。”
不是没人提过,但是提的人个个没有好下场,谁还敢去触这个霉头?
“人家学那一身本事,不就是为了挣个钱养家糊口,要是被轰出来,少挣多少银子,家里的日子又得紧巴多少?谁愿意干这砸饭碗的事。”
“到了后边,哪怕人人心知肚明,也没人再会去提,工事完成之后…”
老伯很是心酸的别过脸,挥手:“都搬走了…”
说着话,似乎控制不住情绪,带土的手背碰了碰眼睛,黝黑的小臂胳膊同肩膀处颜色泾渭分明。
水流倾泻下来卷起着湿润的风,清清凉凉的。
“而且,这还是其一,你跟我往这边来…”
老头带着往“哗哗”的水流处走近几米,站在外围,指着不远处的坡道。
“渠道边坡部分需要填土来加固,已防止渠道底部因水流冲刷或土壤沉降而出现裂缝或塌陷,这是所有工匠都必通的道理,可是朝廷那帮子人,他们连这点常识都不懂,死按着那漏洞百出的图纸来…”
“瞧瞧,这才过去几年,边坡已经发生沉降,你说,你说,这大坝它还能撑几年?”
“人家怎么能不搬走?”
“还有这里…”
他到处挑着错处,甚至他还专门弄了竹竿,每日去附近测量水位,一遍遍检查着这大坝的错漏之处…
忙起来似乎不像是个六旬老人,他像是在自己领域里闪闪发光的少年英杰,一步步用这二十年的洪水冲刷证明,他当年提出来的理论…都对的。
最后满头大汗,只一味重复着一句话。
“你说,人家怎么能不搬走呢?”
“人家为什么不搬走呢?”
人家想活命,又有什么错…
沈璟之盯着老人指着的地方出神,他们站的位置不同,看见的东西自然也不同。
工部层层选拔上来的匠人,经过千挑万选敲定过的负责人,真的就是这般毫无真材实学吗?
哪怕一个两个疏忽,整个工部那么多的人,朝廷高官厚禄养着这么多闲人,一个瞧出来端倪都没有?
是真就那么蠢,还是明知而为之,想利用天灾一遍遍发国难财,盼着沟渠决堤,等着朝廷一波又一波拨下来的赈灾款…
他许久未说一句话,半天才吹着河里飘来的风道:“那你呢?为何不走?”
“我?”
老伯背对着沈璟之走了两步,闻着自己熟悉的气味,摆摆手。
“我老了,走不动了。”
“再说了,我在这里还能督促一下庄子上的人搞搞防洪,我要是走了,他们咋办呢?”
“都是些新长成的奶娃娃,对当年那是半点不解,这么多年又过去了,我如果也走了,这事不就埋在了泥土里。”
到时候万一真有机会申诉,也无人知晓此事,岂不是又白瞎了。
迎着风,沈璟之却似乎从对方声音里听出来了哽咽。
是那种心凉的悲怆,孤寂和凄冷并存,透着一种说不出的死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