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8章 在坡君的种花小说世界中(六)
春天的这个时节,夜晚的到来仍是令人嫌早。
仿佛只是眨眼间,夜色便一下子浓郁起来,纵使那圆月已愈发明亮高悬,也感到须打一只灯笼行路才好。
他们没有灯笼,也没想着要把船系上,只是一靠近岸边,便轻巧又匆忙地跳下船,待他们上了岸,那艘画舫立刻便因斥力缓慢远离了岸边。
踏上码头的青石板,一抬眼便望见一条长长的步道,几座高大的牌坊静静伫立在夜色中,飞檐斗拱,轮廓古朴,其上悬着的灯笼晕出暖黄的光,将那一排沿步道而修的牌坊映照得影影绰绰。
这下不用灯笼也能继续向前走了。
“这里就是第一句诗指引的地方吧。那么,下一个地点,就要看第二句诗了吧......”
他们并肩走在青石板路上,路上又十分异常的一个人影也没有,令这景色十分真实的世界显出一些梦境般的诡异来;
远处倒是传来了熙熙攘攘的喧闹声,仿佛前方便是人群聚集的地方,令人略感安心。
“忽闻晚磬上塔楼......”千代宁宁念叨着这句诗,想着这“塔楼”究竟是她记忆中的哪一座......“意思就是,下一步要靠钟声指引方向?”
“没错。”爱伦·坡点点头,现在倒是毫不在意地随口“剧透”起来,“现在时间还早,宁宁桑你应该也不着急出去吧?其实谜底要揭开,还要再等到更晚的时候。”
“当然。这不是才刚开始吗?”
说话间,他们已经穿过了最后一座牌坊,眼前是一条热闹异常的街市。
街边的摊位鳞次栉比,摊主们的叫卖声与行人的交谈声、儿童的嬉笑声交织在一起,还有路两边的酒肆,时不时传来些高谈阔论,似乎还有“咿咿呀呀”的戏文正在某处附近的戏台上演......
一眼望去,那些售卖花灯的摊位在其中异常引人注意。高高挂起的五彩斑斓的花灯,上面绘了花鸟虫鱼的图案,也有些绘了神仙人物,总有三两孩童在花灯下蹦蹦跳跳,手指点点。
“......”如此景象让千代宁宁一时失语。
她身旁的爱伦·坡明明亲笔写下了这些场景细节,此刻却也沉默不语,只知欣赏。
片刻后,捕捉到那些只言片语的千代宁宁还是感到了一些异常:“话说,坡君......虽然惟妙惟肖到让人惊叹,但是,似乎有点诡异啊......”
“?”这种评价立刻吸引了她身旁“作者”的注意。
“这里这么多人,我们来的路上却一个人都没有......然后是他们说的话,只是乍一听像汉语,其实根本听不懂说了什么,这些人果然就是连台词都没有设计的不可交互场景npc吧......”
“还有,我们两个站在这里,还穿着格格不入的衣服,居然没有一个人往这边看一眼......有点可怕呢......”
简直就跟误入鬼市一样啊......总觉得只要走进去,那些人就会在自己视线注意不到的角落偷偷看过来......
“......原本没想到需要那种精细程度。”爱伦·坡无语了片刻,回答的语气有些委屈,“不过吾辈也有在前面设计可交互npc的说。”
“至于服装......这种问题如果存在,在吾辈的异能世界里一般都是自适应的逻辑。这样不是会比较方便吗?”
“没有啦,不是不满意的意思!其实,这种、诡异的感觉,也挺棒的......”千代宁宁急忙解释,一边想着该如何描述自己的真实感受,话说,坡君知道什么是“鬼市”吗......?
“真的!就好像......做梦时进入了某种神秘侧的领域里面一样?”
“可以说有点种花志怪小说的感觉!这一定是、天赋——没错,这种氛围也是坡君你的天赋呢!”
“......”爱伦·坡不语,只是眼神幽幽地看过来:突然不是很想要这种天赋。
“吾辈明明只是想让宁宁桑开心......才不是按以往那种风格写的......”
“emm其实目的还是达到了的......我当然还是很开心的!”这绝对不是假话嘛,是真的觉得这莫名其妙呈现的诡异还挺带感的,甚至融入进种花背景也完全不违和呢。
“可怕什么的,也只是说说罢了。毕竟,我和这个世界的神明一起游玩,根本没什么好怕的!”她说着伸手略微揽过坡君的手臂,轻轻拉着他,迈开了脚步。
“?......神明什么的......”居然还能这样说吗?爱伦·坡有些反应不过来,又立刻感到了一些不好意思,毫无抵抗地被她拉着缓慢向前走去,
“宁宁桑确实完全不需要害怕,这里是吾辈的异能世界,不会发生设定外的状况......而且,其实我们随时都可以出去的......”
“嗯嗯......”千代宁宁随意地点着头,一边拉着坡君在一处摊位上停下,“话说,坡君,我们有钱买东西吗?我是说......总归是有货币这种东西的吧?”
说到这里,她又忍不住调侃了一句:“哪怕是神仙买东西,也不能不付钱吧?”
这个摊位售卖的是手作木雕,台面中央摆着好几排胖乎乎的木雕娃娃,圆润的脸蛋上神态各异,十分惹人喜爱,有几个还是不倒翁的样式;
尤为吸睛的是那些木雕鸟,只需拉动隐藏在翅膀下的丝线,鸟儿的翅膀便会扇动,连带鸟喙也会开合;
摊位边缘悬挂着的鬼工球最为技艺精湛。那些套球都是用整木雕琢而成,外层大球上传统的云纹、回纹蜿蜒流转,内部嵌套着的多层空心球交错重叠,每个球均能自由转动,每一套球都雕镂着精美繁复的纹饰,百花、龙凤,山水人物......各式浮雕花纹皆有。
“吾辈这里倒是有钱......虽然,这个摊位的东西直接拿走也没关系。”爱伦·坡说着从口袋里取出几个铜板,样式是绝不会出错的圆形方孔钱。
千代宁宁在旁边默默看着——并没有发生问价这种环节。坡君直接把两个铜板放在摊位上,然后转头看她,像是在说:现在可以随便想拿什么就拿什么了吧。
事实上,摊位上的老板也只是笑呵呵地看着他们,完全没有和他们搭话的征兆......
嗯......果然又是这种诡异感呢......千代宁宁没有说话,默默取了一个鬼工球下来:其实,神仙的话,不付钱也没什么,就好像被施了障眼法一样,依然很符合种花文化背景嘛......
接下来的时间,他们挨个摊位逛过去,等快到街尾时,白发少女的一头长发已经被一根雕刻成玉兰花枝形状的青檀发簪挽了起来;
在她原本穿着的白色长裙外面,披着一条丝绸绣花的帔帛,就像是春日湖畔新生荷叶那般的官绿色;帔帛上用彩线勾勒出栩栩如生的牡丹图案,粉色的花瓣层层叠叠,花蕊处用金线点缀,在灯火下走动时,隐隐间流光转动,熠熠生辉。
这一套搭配在这个场景十分新奇,但又因景、物、人皆美不胜收,便不让人觉得有哪里不合理。
至少,她身旁那身量高挑的异国青年每一次回望,都只觉得,耳畔完全陌生的吵闹恍若不再,一切都异常的宁静和谐......只因满街的喧嚣与灯火都是她的陪衬。——似乎......本也可以说,这整个世界都不过是为她而生,便都是她的陪衬。
千代宁宁自然地将手中吃不完的两块定胜糕递给身旁的坡君,就像她前面递出冰糖葫芦时一样自然。
说起来,冰糖葫芦她本不那么吃得惯,又总忍不住买上一串,大约就像是气氛组一样的存在;
但也许是坡君对这一种花知名传统甜食的想象十分美好,刚刚的那串冰糖葫芦竟然意外的酸甜适宜。
若非她在那之前还尝了碗配料丰富的藕粉,恐怕也剩不下几粒。
确实格外值得一提,坡君详细地保留了他们的味觉系统,几乎和现实中别无二致,就连那种轻微饱腹的感觉都恰到好处。
终于,他们走到了街尾。左边道路的视野骤然开阔,似乎是.....一方舞台?周围还聚着一群翘首以盼的人。
这里就是戏台吧......千代宁宁看着远处那隐约可见的、身着水红色戏服的身影,只觉恍恍惚惚——连这种节目都有啊......未免太过用心了些吧!
“宁宁桑,我们去那边。”爱伦·坡拉着她轻松地挤进人群,在那显然为他们预留的两个座位上坐下,
“等看完这场表演,时间应该就差不多了......”
他的话音刚落,随着场面开演,只见一个身着翠绿袄裙的小丫头从戏台一侧闪出。
她双手捧着一束精心制作的绢花,一边碎步向前,一边侧过身,眼睛望向戏台后方,脸上带着一丝促狭的笑意,似乎在催促着什么人。
紧接着,那身着水红色戏服的女子踏着莲步款款登台。
待她走到台中站定,缓缓抬起头,像是好奇又夹杂着落寞的眼神扫视全场——
整个街市瞬间都安静了下来,连台下坐着的两个真正的大活人都忍不住在那一刻屏息凝神。
那绿裙丫鬟走到她身旁,向她轻轻晃动了一下手中的绢花,只见那水红色戏服的女子微微颔首,轻启朱唇——“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原来唱的是“牡丹亭”啊!——千代宁宁恍然大悟。
她知道这应该是《牡丹亭·惊梦》中的某段经典唱词,而这吴侬软语的昆曲唱腔,听起来竟然一点问题都没有!
虽然刚刚有些摊位的摊主也能正常交流,但是,设想一下现在这段昆曲,若要用文字描写出来,也不知是怎样麻烦的精细活儿!
只见那戏台上的杜丽娘莲步轻移,水袖翻飞,每一个手势,或是兰花指轻捻,或是云手舒展,皆是韵味无穷,连眉眼间的含情带怨都是恰到好处......
千代宁宁越看越奇,总想问问坡君是如何做到的,简直就像是亲眼看过一样嘛......这种资料也能找到吗?
然而,这前所未见的表演又让人不忍分心,只能按捺下那种惊奇认真聆听观看,渐渐入迷。
乐师们手中的笛、箫、三弦等乐器配合默契,旋律如潺潺流水,与主演的歌声相得益彰。
“......生生燕语明如翦......呖呖莺声溜的圆......”随着最后一个音符袅袅消散在空气中,戏台上的杜丽娘与春香盈盈转身,相对而站,双手交叠于身前微微欠身。
此时,杜丽娘眼中的缱绻情思尚未完全褪去,春香也仍带着一抹俏皮的笑意。
台下的人们如同瞬间活过来了一般,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叫好声此起彼伏,回荡在整个结尾!
“......”这一刻,简直就像是真的穿越回种花古代一样!
台下坐着的白发少女也盲目地鼓着掌,再也想不起之前盘旋在她心中的小疑问了。
不知不觉中,周围的人群渐渐散去,喧嚣也一并远去。
“嗡——”似从遥远的天际飘来,来自古寺的钟声如预期般响起了。
这第一声像是隔着一层薄纱,隐隐约约的朦胧,如同轻烟一般;
紧接着,钟声接连不断,那悠长的尾音一声追着一声,又相互交织,以沉稳而坚定的节奏,撞击着岁月的古朴与厚重,仿佛在召唤命定之人前往。
千代宁宁这才如梦初醒地站起身,只见坡君已经在路口的牌坊下安静地等着她。手中还提着一盏不知何时买的兔子灯笼——不对,速度这么快,必然又是没付钱随手拿的。
她颇有代入感地想着有的没的,几步小跑向他奔去,身后本为戏台装点的灯火格外辉煌,将她的白发、双眸与衣裙一起点燃......
这一刻,明月焰火,白玉红霞、百花流光......这天地间一切美好皆在一人身上得见。
此时的爱伦·坡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庞德先生为何非要他将游玩的场景设计为夜市。
当时庞德先生念了一句诗,大略解释了一遍,然后告诉他,那句诗便代表着种花的浪漫,是一种含蓄又极致的表达。
他原本并不如何懂那一句如何浪漫,因为庞德先生并没有告知他那首种花古代诗歌的全部,只这最后一句,意象如此的稀少,令他这个汉语刚入门的新手一时觉察不出什么深意。
而这一刻,当宁宁从那片耀眼的灯火中向他小跑而来,
当她走进那段没有灯笼的街尾小径,满身的光华渐渐熄灭在昏暗中,只余月光洒在她浅笑的脸庞,
当她放慢脚步走到他跟前,周围寂静无声,唯有他手中轻巧可爱的兔子灯随风摇摆,暖黄的光晕在她身上轻轻晃悠——
他却略有所感了......
或许这就是——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