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自然察举到了墨胜投来的目光,面上对其回应了一个淡淡的微笑,只是内心却不由得感慨:
“这世上聪明人还是多啊,墨胜心中肯定是已经有所怀疑了。
嬴政未必也就不明白其中内情,不过只要我咬死是将闾所创,也没人能说什么。”
“以墨工丞所见,此物可能尽快量产?”扶苏对着墨胜明知故问,后者即便心中再有怀疑,也不得不拱手行礼道:
“将闾公子所做之物虽不及昔日苏纸、造纸等术精妙,
却胜在简易方便,莫说工坊内的工匠,便是各郡县乡里中的匠户们也能轻易仿造。”
“如此甚好,那就劳烦工室令抽些人力出来,先造出一批样品于咸阳城内推行。
之后再广传各郡县之中,令匠户好生锻造。”
扶苏转而对着师献纶笑语,后者自然是连连应承,扶苏也随之抛出此行的真实目的:
“将闾弟自幼便对工匠之术颇有兴趣,不知工室令今日是否得闲引将闾弟于工坊周游一番?
当然,诸多吏员还是各司其职,万不能因私废公。”
心思通透的师献纶听了扶苏的话,哪里还猜不出这位太子殿下是准备为这位将闾公子铺路,当下便信誓旦旦地回应:
“将闾公子既然有此兴趣实在是工坊之幸,莫说下官今日并无他事,便是有何要紧之事也挤得出时间。”
“如此甚好,尔等便散去归于本职罢,墨工丞留下。”扶苏对着四周从进门便一直跟随着的吏员工匠们挥手,将其遣散。
“如此便叨扰工室令了。”将闾对着师献纶淡淡说道,他虽然心思也算得上仁厚,但决不会像扶苏一般真正将位卑之人平视。
“将闾公子言重了,分内之事而已,不知将闾公子对这工坊之内哪部最有兴致?下官也好有的放矢。”
师献纶早就体会出扶苏和将闾的区别,但他也清楚自己虽然已经被打上扶苏烙印,但以目前的形势来看,恐怕将闾才是日后相处更多者。
“那便先往印刷之处一行罢,我对太子殿下创设的文教之功实在颇有兴趣。”将闾早早有了想法,示意师献纶先行。
“善,请将闾公子随吾来。”师献纶带着将闾迈向印刷之处,此地空留墨胜与扶苏二人。
扶苏眼见师献纶二人走远,这才笑着对墨胜说道:
“多日不见,钜子风采更胜往昔,实在是让本宫颇有欣慰啊。”
“有赖太子殿下挂念,老朽虽然日渐衰颓,好歹也是能在这工坊中一展所长,为大秦献些力量。
反倒是太子殿下正值青春年华不说,更是被陛下立为太子,昔日勾勒图景更是可期,老朽恭祝太子殿下。”
墨胜遍布沟壑的脸上难得起了些许波动,虽然他知道以扶苏的天资被册立为太子只是时间问题,
但当这个消息真正被嬴政广诏天下之时,墨胜还是不由得精神为之一振,至少他在死去之前看到了希望。
而今日扶苏所展现出来一如既往的态度更是令墨胜心中颇有些老泪纵横之感,愈发觉得自己选择实在正确。
“钜子放心,本宫昔日所言音犹在耳,断然不会出尔反尔,只是今日前来,倒有一事不得不令钜子知晓。”
扶苏自然知道墨胜心中所想,但这并不妨碍他脸上呈现出几分为难的神色来实现今日的目的。
“太子殿下尽可言之,但有所命,老朽无不从之。”墨胜只听扶苏言语中的“知晓”二字,心中便已了然。
这位太子殿下估计是又要给自己挪挪窝,而且一开始就没有给自己留下拒绝的余地。
不过墨胜并不在乎。
这位墨家钜子从下定决心追随扶苏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将个人的待遇乃至生死全部置之度外,全不在乎。
为了实现昔日扶苏所描绘出的图景,莫说是调职,就算是令墨胜了断自己也未尝不可,这就是墨者的追寻。
扶苏并没有在意墨胜表的忠心,这是他早有预料的事情。
只是走个过场表示自己对墨胜的尊重而已,径直将话题一转:“钜子观之将闾弟如何?”
“将闾公子能性情温和,又能制出踏碓此等利器,想来在工匠之道上是有一些天赋的,再加之其对此道颇有兴趣,诚然不易。”
墨胜顺着扶苏的话茬接下去,只是说到踏碓的时候,不免有意停顿强调了一下,其中意味自然昭然若揭。
“钜子不光在制器一道经验娴熟,观人也是如此精妙啊!”
扶苏打了个哈哈,对墨胜的话语不置可否,转而言道:
“本宫这将闾弟对工坊之事确是颇有兴趣,踏碓做出后更是直接向父皇请命,欲要来工坊任职。
父皇念其一腔执着,又马上要行加冠之礼,便应了其一个四百石以下的工坊职位,只待其加冠后便赐职。”
扶苏说到此处突然戛然而止,他相信墨胜能听得出自己的未尽之意。
“难怪今日太子殿下要特意与将闾公子一道前来工坊,想必是早早便达成共识,要将太子殿下昔日在这少府内的势力做个交接。
就是不知将闾公子究竟用了什么代价才换来太子殿下的让步,不过都与我无关了,本来也就没想恋栈不去。”
墨胜人老成精,自然听得出扶苏话中的含义,当下便表态道:“老朽近日值守工坊一线,时有体力不支之感,早有告老之意。
只是昔日由太子殿下举荐,不与太子殿下请示一番实在有违人情,还请太子殿下准老夫告老还乡。”
“钜子如此年纪,的确不应在工坊一线操劳,一封辞呈上去想必不会遭人反对,钜子大可放心为之。”
扶苏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心里却还是有点过意不去,毕竟墨胜从上任到卸职拢共也没几个月。
一把年纪了还被自己这么来回折腾,实在是有些太难为人了,不过扶苏也早就为其想好了退路:
“不过告老之事却是不必,本宫观钜子精神仍旧矍铄,虽说难以在工坊一线继续任事,但却仍有用武之地。”
墨胜听了扶苏的话心中也是颇有些无奈:“太子殿下还真就不肯浪费一点人力,实在是物尽其用啊!”
不过这也不能怪扶苏,毕竟入朝的时间不长,真正能信任的心腹并不多,更别说交给墨胜的职位还是极为重要的。
“但凭太子殿下吩咐。”墨胜把手一拱,也不多说,就在那安安静静地等着扶苏的后续安排。
“善!”扶苏对着这位墨家钜子展颜一笑,当下也不再兜着弯弯绕绕,径直言道:
“本宫欲荐钜子为官学博士以授墨家之学!”
“官学?我?博士?”墨胜面上显现出几分迷茫的神色来。
这些词语他都听得懂,但连在一块却让其出现了短暂的迷茫。
“不错,正是官学。”扶苏对着墨胜解释:“昔日本宫向父皇进言,请于咸阳立一官学以教授各科学术。
为的便是给天下寒门之士一个求学向道的机会,更是为了培养大量才学之士效命大秦,父皇早已恩准。
只是因朝内诸事繁杂,此事又不是轻易便可为之,父皇方才未曾广诏天下。
不过却已然令朝内众臣商讨拿个章程,来日必然成行!
官学虽以法家之说为主干,但仍有墨、算、医等专科分门别类,以钜子之资历加之本宫一力举荐,自然可得博士之位。”
扶苏目光炯炯地盯着眼前这位墨家钜子,他想不出来后者有什么拒绝的可能。
“竟有此事?!”墨胜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惊讶,若不是扶苏今日告知,他对此事可以说毫无觉察。
“墨家终究还是在朝中势弱啊,若未有太子殿下倾力相助,怕是这官学之中未必会有墨家之位。”
墨胜心内又是一阵感慨,墨家近些年在朝中势力的削弱是极其明显的,没有朝内势力支持的墨家衰落的极其迅速。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墨胜即便心中再有万千感慨,还是十分迅速地给出了自己的肯定答复。
开什么玩笑,传道授业解惑可是古代学者的毕生追求,更别说还是朝廷开办的官学了,墨胜没理由拒绝。
“善!本宫就知晓钜子乃德才兼备之人,断不会寒了天下士子之心。”
扶苏笑呵呵地回应,不枉他专门给墨家留了个位置,这群古代的科学实干派说什么也不应该日渐式微。
“钜子且在这工坊内委屈一阵,辞呈倒是可先行提交。
待将闾弟行完加冠之礼后,官学估计也将落成,届时自是两全其美。”
官学的事情虽然没有下达明确的诏书,但以扶苏对那位始皇帝的了解,断然是不会拖上太久的,因此他很有自信。
墨胜自然没有什么异议,他也不会觉得以扶苏的身份把自己安排到官学中当个博士是什么难事。
更别说自己的的确确是当今墨家的执牛耳者,即便这门旧日显学再怎么衰落,也不至于沦落到没有丝毫容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