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伯本就不悦于有人当道阻拦,如今听了来者的话语更是怒气涌上心头,即便再好的脾气也是难以忍受,当下便要怒骂出声:
“谁家泼皮连性命也不肯要...”但话未出一半,陈伯定睛一看发现却是先前早有往来的邓桓蒲晋二人,便不好再骂,硬生生止住了后半句话,只是骤然打断,神情难免有些僵硬。
“二位,先前吾已将事情明晰,为何还要再三阻挠?今日是吾上任之期,若要误了吾点卯之事,即便有些许情分也不得善了了!”
陈平脸色比陈伯更加差劲,一副阴云密布的臭脸摆给了挡道的罗网二人,言语之间的威胁之意更是毫不掩饰。
“陈平!我等是在救你!是为你送上一桩富贵!可曾记得前日你所提之要求?如今传信已至,还不快快随我等离开?”
邓桓丝毫没有被陈平的威胁之意吓到,说话声音反而中气更足,若不是碍于在大庭广众之下,他就直接摊牌了。
“富贵?传信已至?”陈平的记忆被陡然唤醒,心中惊疑:“莫不是文成君当真青睐于我送来了书信?”
“这...”一旁的陈伯好不容易缓过来一口气,但听到自家弟弟和拦路之人的话语,心中情绪波动却更加夸张:“竟真有此事耶?!”
陈平虽然心中惊疑,却也不信邓桓二人敢在这种事上欺瞒自己,当即跳下马车走到二人身前,对着邓桓低声道:“空口无凭,且令吾一观书信。”
“我等自然不会哄骗于你,且看!”邓桓四下扫视一番,清晨的道路上行人本就不多,更何况还是在这正旦之日,当下便从怀中小心掏出一卷苏纸递给陈平。
“吾尝闻阳武陈平者,有宰天下之志,何故愿为乡间一小吏?空有经世之才而终日碌碌,岂不憾哉?”
陈平扫过其上内容,目光陡然一凝:“长公子如何知晓吾之宰割天下之志?昔日分肉之时的戏语竟然能被他人得知?”
但随后看到“文成君印”鲜红印章的陈平,无论如何也不能说这封信便是假的了,没有人有这个胆量仿冒当今长公子的印章。
更别说耗费如此多的时间和精力来为自己这么个微末小卒设局算计了,陈平自认为家徒四壁的自己唯一能被人惦记的也就只有这一身才华了。
“好教尔知晓,文成君已然被陛下册立为太子,有了开府建制之权,尔若是此时不去投奔,即便太子殿下再是青睐于尔,日后能人辈出也未必有你一席之地!”
邓桓看着脸色阴晴不定的陈平又是一阵补刀,他也着实被这陈平三番两次的拒绝给弄的有些着恼:“这厮真是不知好歹,也不看看自己有何过人之处值得算计?”
“什么?!尔所言可真?!”陈平下意识地便惊呼出声,即便再有养气功夫,其人此时也难以自抑。
还不等邓桓回话,一旁的蒲晋便冷哼一声:“我等何须以此事欺瞒于你,陛下今日便会广诏天下,若是不信便自去县寺静候吧!”
“噤声!”邓桓状似不满地呵斥了蒲晋一句,心里却是颇以为然,并不再多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陈平。
陈平攥紧了手中的书信,脑海中却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位阳武县令拍着自己肩头勉励的一幕:
“此时若去咸阳岂不是枉费了县令的一番期许?这令史之位可是好不容易谋得,又离家中如此之近,是个安稳异常的好差事。
还有张县丞,食肆一别尚未有过拜访,原本还欲今日好生感谢一二,可这是太子殿下的求贤令啊...”
眼见陈平下去跟邓桓二人一番言语后便没了动静,陈伯心中很是有些急切,当下也不管那借来的牛车,径直跑到陈平跟前:
“究竟有何事需要如此多磨?再不上路可就要误了尔点卯之期了!初为令史第一日如何能有耽搁?”
陈平本在挣扎之间,但看到一脸情急的兄长,心中的目标似乎突然明晰起来:“我陈平所为之事,不就是为己谋个前程,为兄长谋个富贵,为心中之志谋个实现?
为何如今大好机遇摆在面前,我却时时犹豫不敢奋力拼搏?连昔日宰割天下之志也随时日推移消磨去了么?”
陈平目光又再次扫过手中苏纸上的的话语——“空有经世之才而终日碌碌”,心中更觉羞惭:“是啊,不知不觉间我陈平竟也成了那终日碌碌的平庸之辈,只为求个安稳!”
下定了某种决心,陈平对着眼前的兄长长身一礼:“平再不能常伴兄长左右,不能为兄长略有减负,心中愧怍莫甚,然则平心中之志未已,唯有远赴咸阳方能一展所图,还请兄长恕罪!”
“这...哎!”陈伯长叹一声,伸手将陈平扶了起来,对着后者说道:“兄长若是耿耿于怀于你不能常伴左右,又岂会放任你去游学乃至察举?
能得长公子青睐乃是万中无一的幸事,为兄又岂会因为一己之私而剥夺我弟胸中宏愿,且放心去吧,家中自有我来照看,无非再熬上些许年头而已。
只是先前听你所言,县令和县丞都对你颇有照顾,如今虽然已经决断弃官不做,却也要有始有终,与二位长吏好生谢过一二,不要让人指着脊梁骨说成了忘恩负义之辈。”
一旁的邓桓听着陈家兄弟的言语,知道事情已然大功告成,只是心中不免惊讶于陈伯的所言所行:
“这陈伯竟也有着几分见识,言语间虽然没有太多华丽辞藻,但道理却也讲的清楚明白,更可贵的是没有以兄长身份压制这陈平,难怪这陈平终日不事生产还能如此潇洒。”
“平谨遵兄长教诲,不敢有丝毫怠慢。”不等邓桓心中腹诽完毕,陈平便对其说道:“长公子之命不敢推却,然阳武县令县丞皆有恩于吾,今日却是难免一行,还望见谅。”
“你这厮真是不识好歹,信物都摆在眼前竟还敢推三阻四...”蒲晋实在是憋不住了,对着陈平就是一阵输出,但换来的却是邓桓的呵斥:
“住嘴!身为秦吏安能玩忽职守?更何况为人又怎可忘恩负义?陈平此举正在情理之中,莫要多言!”
邓桓先是制止了蒲晋的输出,接着又对陈平说道:“既然阁下已经有所决断,还是快些处理完毕诸事为妙,长公子可是在咸阳久候多时了。”
“辛苦二位,平心中自然省得,今明两日处理完琐事后便寻二位前往咸阳,还请二位留下住处以便拜访。”
陈平对着邓桓二人拱手一礼,并没有把蒲晋先前的话语放在心上,他完全可以理解这两位往返多次而徒劳无获的墨者心境。
“你待琐事理完后径直去城东坊市寻我便是,我就在其中以些许木匠之事过活,切记,你最多只有两日之期!”
邓桓嘱咐完毕,也不再和陈平客套两句,径直拉着蒲晋便让开道路站到一边,示意陈家兄弟快快离去。
陈平陈伯也不多做形式,快步上了牛车继续往县城中赶去,只是二人的心境都已经与早上出门之时大有不同。
“总算是搞定了这陈平,真是不知道有何可取之处能让太子殿下如此费心费力,不过区区县试榜首而已,在咸阳又算得上什么?”
眼见牛车终于消失在视线之内,三番两次被自己师兄教训的蒲晋终于能把一段完整的牢骚发完,只是语气夹杂了颇多不悦。
“这就不是咱们能够知道的了,太子殿下神人之姿,一举一动皆有深意,自然不是吾等能够揣度的,用心做事便是。”
邓桓虽然心中同样有着不解,但历事颇多的他到底不会将其宣之于口,只是拍了拍自己小师弟的肩膀:“走吧,回去补个觉。”
三川郡的墨者为太子殿下奔波劳累,但扶苏这个正主也并没有多么轻松惬意,反而肩负了比平常更大的压力。
“册立太子,开府建制,就在今日!我终于是走到了这一步。”扶苏迈步在咸阳宫的台阶之上,心中无限心潮澎湃。
不错,秦始皇二十七年的第一次朝会选在了正旦之日召开,而与会的群臣心中也都清楚,这次朝会的目的只有一个,那便是正式册立扶苏太子。
虽然早在雍山之上嬴政便确立了扶苏为太子,可毕竟只是对一部分臣子的宣告,即便此事早已在私下传的沸沸扬扬,但礼不可废,册立太子的一干流程无一能少。
太子册立,先要诏告天地社稷,雍山畤祭时嬴政已经完成了这一步,紧接着的便是具体仪式和祭告宗庙先祖,便是今日之事。
扶苏看着群臣又一次鱼贯而入,却都只能在自己身后做陪,心中豪情更是顿起:“我扶苏才是今天的唯一主角。”
得益于秦朝高效的行政体制,册立大典的一应仪式早在归于咸阳的路途之上便被迅速草拟完善,当然其中也有着秦朝礼制远不如后世王朝繁琐的缘故。
“陛下驾到~”宦者尖细的声音响彻咸阳宫内,嬴政的身影出现在皇座之上,一身袀玄愈发衬托出始皇帝的威仪。
扶苏身着黑红锦袍,与一众文武百官一起跪拜行礼,身后更是多了一众少年男女,那是其余公子公主,以年龄为序,依次列位。
“免礼。”嬴政威严的声音传于大殿,众人起身。
这位始皇帝扫视殿内俯首听命的众人,目光只在扶苏身上停留片刻,便迅速收回,对着众臣言道:
“大秦自先君献公以来便早定储位,以避先年君臣乖乱之弊病,如今大秦并有海内,国本之事更宜早作预立。
长公子扶苏,入朝以来多有卓着功绩,性温良笃实又有能政之实,当为大秦太子,今日册立,广诏天下。”
身旁的宦官将嬴政所言再行重复,一一传出乃至于殿外,殿内群臣一片应诺之声:“大秦国本得立,千秋万世不绝。”
扶苏看着走到自己面前的谒者,情知到了上场之时,当下迈出行列随着谒者行至殿下,北面而立,对着嬴政拜谢:“儿臣得父皇恩典立为太子,必当庶竭驽钝,以尽己心。”
嬴政微微颔首,示意身旁宦者继续,尖细声音便再次响起:“御史大夫当太子西北,以授策书~”
扶苏眼见冯去疾迈步行于自己西北方向,东面而立,接过一旁侍者的策书开始宣读起来:
“维始皇帝二年,岁次辛巳,正月初一,皇长子扶苏,为宗室首嗣,天意所属。
兹恪遵初昭,载稽典礼,俯顺舆情,谨告天地、宗庙、社稷,授以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繁四海之心。”
冯去疾读完策书,对着上首的嬴政三拜行礼,将策书交给扶苏。
扶苏恭谨双手接过,向着这位早早结下善缘的御史大夫拱手行礼,又同样向着嬴政再拜行礼,安静立在一旁。
“授太子玺绶~”宦官的声音再度响起,只不过这次走向扶苏的成了赵高,作为深受嬴政宠信的中车府令,这一礼必须要他来行。
扶苏看着眼前满脸阴柔笑意的赵高,心中却是没来由的一紧,即便这位中车府令的笑容一点不似作伪。
“这厮若是不除终为一大患,便如那暗中的毒蛇一般,表面笑脸相迎,实则只待虚弱之时一击致命。”
扶苏对赵高的戒心始终未曾放下,不过此时自然不会有所表现,同样一脸庄肃地接过玺绶,再拜嬴政,三稽首。
又有谒者赞道:“长公子文成武德,足为大秦太子,国本得立而大秦千秋万世不绝。”
殿中群臣又是一番山呼海啸的重复,王绾、冯去疾升阶上殿,一同对着扶苏祝贺,扶苏也同样还礼。
“大秦太子册立,赦天下黥城旦、耐鬼薪之徒为庶人,礼毕。”谒者的礼赞为册封大典画上了最后的句号,扶苏手捧玺绶策书,长身玉立大殿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