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才走几日,你就把自己弄成了这副样子?”
他的语气,似是嗔怪,似是无奈:“你说你,人人喊打喊杀的……怎么就这么不得人心呢?”
床上的女子眼睫毛飞快一动,像是溪边受惊逃窜的鱼,声音却是闷闷的不见活络:“臣又不是君王,要人心做什么。”
听她还能如此轻松地接他的话茬,孟繁这才安下心来,“噗嗤”一声笑了:“这嘴倒是一如既往地利索。”
他坐在她身侧,斜眼望去就是那根竖立摆放着的龙头杖,不由双眸含怒道:“碰到就罢了,她抢了你的拐杖来追打你,怎么就不知道躲一躲?普天之下你连朕都不怕,倒怕她一个小小的太妃?”
她搁了笔,将肩上的薄衫拢紧了些:“陛下不明白,这是臣欠她的。”
孟繁放在锦被上的手猛然握紧,心中顿时火苗大盛。他生平最厌恶的就是听她说这句“你不明白”,好似在不断提醒他,这一生与她最相似的人是孟简,最懂她的人也是孟简,而不是他孟繁。
“朕有什么不明白?”他急怒中站起,衣带飘飞:“不就是传言你杀了皇子烨吗?如今苏家都倒台了,她一个太妃还敢如此器张,敢动朕的人,就不怕朕对她苏家斩草除根?”
听到那句“敢动朕的人”时,孟优伶的手指一僵,神色怔了一会儿,才故作淡定道:“陛下,她毕竟是您的长辈。”
“若非看她是长辈,这会儿她早死在冷宫里了。”孟繁眼底涌出一丝杀意:“苏家还有余党在外,当年皇子烨暴毙一事朕会早日派人查清楚,还你个公道,免得他们日后再找你寻仇。”
他背对着床沿,话语里满是关切。孟优伶望着他高大的背影,唇角慢慢浮出一抹笑意:“若我说,皇子烨确实是我杀的呢?
孟繁脊背一僵,半晌没有转身,直至听到她在背后猛烈地咳着,才迅速转过身上前将她摇摇欲坠的身子揽入怀中。
她的衣襟和唇角沾着点点红梅,灼着他的眼。
“血!快传……”话没说完就被人拦下了。孟优伶抓着他的袖摆,抬眸轻笑:“人是我杀的,可臣奉的是简帝的密旨。”
孟繁的瞳孔骤缩,难以置信地望着她清瘦的面庞,嘴唇愈动:“虎毒不食子……”
“是。简帝下不了手,所以只能由我来……怪只怪他的母亲姓苏。”
孟优伶忽然笑了,脸靠在孟繁的肩头:“苏家这颗毒瘤,简帝早就想除了,只可惜他没能活到这一天……陛下,这回你明白了?”
她的唇角带着笑,眼神轻蔑地盯着孟繁。
这人自小在孟简的庇护下长大,从小就心思纯净,不沾染那些阴暗的钩心斗角,看着他复杂纠结的神色,她心里竟恶毒地生出一丝快意。
哪知孟繁定了定神,接着面无表情地扶她躺下。手上动作轻柔至极,还细心地为她掖好了被角。
抬起头,眼中平静得仿佛秋日的湖水,一字一句道:“不管你做过什么,朕都会护着你。永不食言。”
他的掌心滚烫,仿佛岩浆乍破,暖入心扉,带着某种不可违逆的决绝。
他起身出屋去帮她传了太医,却不知身后帷帐下的女子早已悄悄湿了眼眶。
“你这样,叫我怎么狠得下心……”
空荡的居室里人影远去,只剩下一句寂寥的回音……
天光微明的时候,孟优伶躺在床上不肯起身,侧耳倾听窗外孤寂的鸟鸣。已是暮春时节,杜鹃啼血甚是哀戚,让她想起了半月前孟繁猩红着眼,撕心裂肺的低吼。
那晚烛火闹珊,他把奏请选妃的折子一股脑儿全扔在她脚下,话音顺如抖筛:“朕心里的人是谁?这些年等的人又是谁?孟优伶,你到底有没有心?”
他的身形高大却寂寞,像深秋的最后一夜,寥落了满地繁花。
孟优伶幕地翻身坐起,穿好衣服披着薄袭,独自寻了梧桐树下的一处僻静地方,侧身坐在担下。
风吹竹铃叮当作响,她伸手探了探,眼前不经意间闪过孟繁第一次送她礼物时的模样,不由得唇角轻扬。
韶音将暖炉塞进她怀里,收起了她的龙头杖,笑问道:“国师还年轻呢,怎么总拄着杖?”
“人还年轻,心却老了。”
孟优伶摸了摸身上的薄裘,吩咐道:“韶音,晚上遣散宫人,再烫壶好酒,去请陛下过来吧。”
韶音闻言一怔,这才想起陛下和国师已冷战半月,连忙点头称“是”。
御道上,孟繁的脚步从未如此轻快过。
接到韶音传来的消息时,他正在作画,朱砂滴落在纸上绘成了一朵寒梅。
认识她这么多年,这是他们二人最久的一次冷战,也是她第一次……向他服软。
他掀开暖帘时,便看到她身披轻裘站在菱花窗前,月光融融,照着她遗世独立的身影,如梦似幻。
孟繁望着那身貂裘忍不住笑了。
她生来畏冷,他便苦练骑射,在猎场里追捕了几十只兽,只为给她做身轻便保暖的裘衣。
这些年与她形影不离的,除了孟简赐给她的龙头杖,便是他送给她的这身貂裘了。
喉头一紧,孟繁轻轻地走了过去,手从背后缓缓地拥紧她,带着微微的颤抖,下巴搁在她的肩上,低着嗓子问:“你答应了?”
她转过身,面纱虽然遮了大半的妆容,眉眼间却还是藏着笑。
她唤了他一声:“孟繁。”
那一刹,孟繁像是听见满山满谷桃花绽放的声音。凝望着她若星辰的眼,他如同一条竭泽之鱼,险些溺毙其中,手上却加大了劲道,将她牢牢困在怀里。
从她第一次向他下跪,从她帮他出手教训皇子烨,从她说出那句“殿下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时,他便再无法单纯地将她看成是孟简派来教导他的师父了。
那一点心思,从很久以前就在深处扎下了根,三春九秋,年年往复,织成了他少年时期最复杂难言的心结。
孟优伶拉他坐下,亲手斟了杯烫好的酒递到他的唇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