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繁一饮而尽,只见她解开了面纱,静静地回望他:“臣这一生都依附于简帝,没有孟简,世间便无孟优伶。孟简于我,是恩师也是伯乐。”
“简帝临终前封我为国师,而非帝师,便是在告诫我:终此一生,需以国为重,其次才是你。他毁我容颜,就是在提防你我日久生情;赐我重华宫,便是将你的皇后之位默许于我。但永远不能有真正的名分。他用我,也防我。他要我心甘情愿做你的臣,却不许我痴心妄想当你的妻。孟优伶此生,只嫁大胤,不嫁大胤人。”
孟优伶的话如一柄利刃,字字锥心。再次抬眼时,她早已泪水盈眶。
孟繁心头苦涩,只想揽她入怀:“父皇为何……”
“因为他知道,我不配。”她缓缓站起,裙角从眼前掠过,所以孟繁——我虽恨他,却不怪他。苏家灭后,朝堂萎靡,千里之外更有瀚海诸国蠢蠢欲动。事到如今,唯有魏氏一族值得托付。
她落了最后一滴泪走出门去。孟繁正要起身去追,却只觉得头脑昏沉,如同坠入了云雾,丹田一股热流直冲脑门,让他的视线逐渐模糊起来。
“酒……”他当即反应过来。不多时,韶音战战兢兢地进来。
“国师让奴碑过来伺候。”
清秀的宫女比往日穿得单薄,香肩处更是若隐若现,孟繁猛然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盛怒之下一脚踢翻了身边的矮几:“滚!”
平日胆小的宫女却没有动,只定定地站在远处看他。
孟繁怒极反笑,眼眶猩红得像只困兽,似要滴出血来:“孟优伶,你好得很……竟拿这种肮脏的手段来对付朕……”
热浪一层层向他涌来,他的眼神空洞而绝望,终于放弃了抵抗,大步走去将韶音抱起,转身入了内室。
那一夜的乌啼声接连不断,梧桐闭月,也遮了孟繁心里最后的那点儿光。
孟优伶静静地站在檐下,回首半生,她曾以为自己的心早在九年前就死了。可当她看到孟繁绝望而空洞的眼神,听着他极尽自嘲的口吻时才暮然发现,她还会痛,还会怒。
“朕等了你七年,你若不爱,朕可以一直等下去,你却用这种肮脏的伎俩来糟踢朕……的心意,孟优伶,我真恨你。难怪别人总骂你是南亭戏子,可不就是吗?戏子无情,如今方知是真。”
她本以为,在她算计他过后,他不会再听从自己的意见。岂料孟繁还是允了她所奏,颁下诏书择日迎娶魏相之女魏湘为后。
魏湘便是那日重华宫的刺客,奉了魏相之命,前去刺杀孟优伶。
孟优伶有龙头杖在手,天下权柄有半数旁落她之手,再加上权倾朝野的苏家突然倒台,不得不让这位年迈的相国思虑纷纷。
封后诏书颁布之后,她便不曾见过孟繁。只听人说起,昔日学识浅薄的帝王如今变得越发沉默寡言,朝堂之上能面折三公,让魏相常言颇有先帝之风。
瀚海诸国以乌孙为雄,九年前曾陈兵来犯,被孟简和孟优伶联手赶出了雪庸关。
如今卷土重来,孟繁本想御驾亲征,却不防接到了孟优伶请旨和亲的奏折。
乌孙国使者前来接亲时己是五月。榴花尽开,艳艳灼灼。
她神色淡然地接过孟繁让人带来的诏书,心中翻江倒海,却是语态平和地问:“可否劳烦公公通传,优伶想见陛下最后一面。”
冯德与这位国师已是故交,却还是第一次见她如此低声下气地哀求。
想起孟繁的吩咐,他无奈地摇头:“老奴无用,来前陛下吩咐,若国师求见,则当面驳回。”
“呵……他果真不想再见我。”
夕阳照耀下,远处宫墙与晚霞相接处波澜壮丽。她语带沧桑,慢慢转身,将龙头杖和一封信递到冯德面前:“待我走后再交与繁帝。”
孟优伶走的那日,孟繁没有去送。直至半月后的一日,才独自去了趟重华宫。
“呵,还说什么此生只嫁大胤,不嫁大胤人……”
他一下又一下地抚着当年让他藏身的梧相树,落寞地问着:“她都带走了什么?”
风楼答:“只带走了那件常穿的貂裘。”
“貂装……人都不要,还带走衣服做什么?”
孟繁眼神一暗:“对了,你在她身边这么久,知道她有什么秘密吗?”
风楼颇有些不解:“秘密不曾发现。只是有一夜属下本在门外守夜,后来国师出来换了身宫女的衣服,又批了张人皮面具扮作韶音的模样,吩咐属下离开,不知何故。”
“你是说那晚推门进来的人不是韶音……”
他疯了一般跑开,不顾众人阻拦连夜骑马远追送亲队伍。只是还未赶到边城,便听到了孟优伶的死讯。
来来往往的人都在说,孟优伶私藏了两颗震天雷,直至边城引爆,一同殉葬的还有乌孙国的大将军乌烈。
冯德将信呈上来时,孟繁正在重华宫中立衣冠家。这位从不多言的老太监第一次在孟繁面前唠叨不休,眼中似有泪光闪烁。
“九年前,国师随简帝出征,曾在雪墉关坑杀五万俘虏。所以这一次远嫁乌孙,她就没打算活着回来……国师心里苦,可她从不说。”
孟繁拆开信看了眼,坐在地上笑得颓废。乌孙国主睚眦必报,见她服软便迫不及待修书一封同意和亲。
“难怪她点名让大将军乌烈来接亲……”
谁都知道乌烈是乌孙国的战神,他一死,整个瀚海边境至少可以安定二十年。
信上什么也没说,只说她送他一份大婚之礼,还他七年相守之情。
“朕不信。她虽狠辣却不嗜血,怎会坑杀俘虏?”
老太监低眉半响,终是松了口:“陛下应该知道国师曾经沦为战俘一事。后来虽被简帝赎回,但她一介弱女子身在敌营仍是受尽了凌辱,太医曾言国师此生都不能再有子嗣。”
孟繁眼皮一跳,难以置信,“你是说……”
“国师那样的美人,又聪慧无双,如若没有污点,简帝怎会临死都不放心?”
……
沧幽十年,大胤以举国之力连破瀚海四国,乌孙国主递上降书之日,孟繁又一次来到了重华宫。
梧桐繁茂,孟优伶的衣冠家就立在他曾经藏身过的那棵梧桐树下。
“朕知道你喜欢安静,明日便下旨将宫门封了,以后只有朕来扰你。”
更漏滴答作响,日影斜疏,他飞身上树,弓着身子屈着腿,慢慢坐下来。
光线斑驳地照在脸上,他伸手去挡,却不防看见手背上一圈细小的齿印。
是那个口不能言的神童临死之前狠狠咬他的那一口。
苏昭是他所杀。这一生,她只能是他一个人的师父,别人通通休想。
“孟优伶,你什么都知道,可你为什么从来不说……”
他又记起了十四岁的午后,也像今日一般晴朗。他坐在从前坐过的枝丫上,落寞看天。却再也没有人站在树下抬头看他,对他说一句“殿下笑起来很好看,应当常笑才是”。
岁月流淌,年轻的帝王背靠着树干,双目紧闭,似是睡着了。
唯独眼角偶有泪光,喃喃低唤几句呓语。
“孟优伶,我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