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优伶沉声说罢,便朝孟繁背后招招手:“苏昭,过来。”
沉默的孩子低着头被侍女牵引着走来。孟繁额上青筋猛跳起:“这根本不是苏昭!”
孟优伶的脸却如雪压松枝般沉了下来,挥了挥手便让侍女带下去。
“陛下慎言。”她慢慢站起身来,掸了掸身上莫须有的灰尘:“从今后,只有这一个苏昭。”
高大的梧桐树落了一片阴影,恰好遮住了孟繁的脸。他忽而低低地笑了:“从前你不是这样的……难道脸毁了之后,你的心也变得丑陋不堪了吗?”
清风拂过,树叶和阴影婆娑摇晃。日光照在她梨白的面纱上,显出难看的瘢痕。
“臣从来都没有变过。”
夜色暗沉,梧桐繁茂,有浅淡的月光照在窗棂上。
织花帐下,孟优伶从噩梦中惊醒,修而坐起,大口大口地急喘着,仿佛整个人被掏空了一般。
“孟简……”记不得是多少次梦到他了。孟优伶抚着自己的右手,似乎还能感受到那日他掌心的温热,还有他言犹在耳的叮咛。
孟简死的时候还不到四十岁,本就是个孱弱的身子,一路夺嫡走来早已心力交瘁,最后只能靠金丹强撑着度日。
她还记得那日的寿安宫海棠锦簇,艳华无双。可她推门进去的时候,正殿却挂着一层层的白幅,孟简面如死灰地躺在龙榻上抬眸看她。
他拉过她的手,笑得温柔如昔,唇边的话语却字字锥心,“你的智谋已然足够辅佐繁儿,但朕还有一件事放心不下。”
他的轮廓清清瘦瘦,笑起来的模样恰如二月花开。
哪怕明知他弯着眉眼递过来的是剧毒,她还是接过丹药仰头服下,连眼睛都不曾眨过。
她刚咽下去,孟简就笑着咽了气。
“朕放心了。”
最后这四个字轻如蚊螃,却让跪在床畔的孟优伶红了眼眶。
出殡那日,她没有去送。独自躲在重华宫里绝望哀号,等孟繁亲自过来找她时,她早已昏倒在地上,满脸血色,不省人事。
是,孟简不放心的,正是她的脸。孟优伶坐在仙鹤铜镜前,轻轻揭开脸上的面纱。
巴掌大的脸上沟壑纵横,仿佛被一条条毛虫拱过般,留下深浅不一的瘢痕。
孟简手段狠绝她是亲眼见识过的。夺嫡之时,她就看过他笑得云淡风轻,将两方掺了毒的墨块送给了瑞王。
那种毒遇水即化,随着墨香向四周散发。
后来瑞王身死,死状惨烈,却不曾见他皱过半分眉。
只是从没想过,有一日他会将这样的手段用在自己身上。
孟简给的毒没有解药。每年开春,她的脸就仿佛被万蚁噬咬般,痛苦难当。
旧日长好的伤痕会重新裂开,永无复原之日。
想到这她突然沉沉地笑了,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向妆台,手一挥,将所有东西都摔了个粉碎。
“孟简……”这两个字是她此生的毒药,从来都爱恨不得。
门外守夜的是贴身宫女韶音,听到动静立刻推门而人,取了薄衫披在她单薄消瘦的肩头。
晚风沉凉,一股冷香扑鼻,吹得孟优伶浑身一颤,捡了地上的一只梳妆盒就用力朝一旁倒茶的侍女头上砸去。
“风楼,留活口。”
那侍女反应极快,闪身躲开迎面而来的物什,右手迅速抽出腰间软剑,凌光一闪便飞快地朝孟优伶刺去。
风楼是孟繁留在她身边的暗卫,全身上下包裹得密不透风,只露出一双锐利的眼睛。早在孟优伶开口之时便已破窗而入,一招制敌点了女刺客的穴。
刺客动弹不得,却不见慌乱,只冷笑一声:“你怎知晓?”
答话的却是孟优伶身旁的韶音:“呸!全宫上下无人敢用香料,早在你混进来的第一日大人便看穿了你,偏你不知死活。”
风楼在一旁面无波澜,低声飞快地问了句:“大人,要如何处置?”
消瘦的身影猛然站起,薄衫滑落在地,她赤着脚走到女刺客的面前,一字一句道:“看在你父亲的面上,我不杀你。”
她转身进了帷帐,对外室的风楼挥了挥手,“废了她的右手……扔出宫去。”
一听到孟优伶卧病在床的消息,孟繁就心急火燎地赶来。韶音见到他这样忍不住打趣,“陛下每次来重华宫都要换一次门板呢。”
换作平时,孟繁也就嘻嘻哈哈地回了。可今日却是浓眉紧皱,连看她一眼都不曾,“少啰嗦。国师怎么样了?”
朝会刚过,一把年纪的魏相就老泪纵横地跪在他的寝殿外求见,他这才知道重华宫昨晚出了事。
韶音不敢再谈笑,战战兢就地将他引人孟优伶的寝殿。
织花帐内,她安静地躺在那儿,像一只枯败的蝶,虚弱得好像随时都会飞走。
孟繁无声地走过去,坐在她身边,轻握住她露在锦被外的手,这才惊觉她浑身都在冒冷汗,单薄的寝衣早已湿透。
吩咐人打了盆温水送来,他绞了布巾亲自为她擦洗。他轻笑,已经太久……不曾这样静静地坐着看她了。
他还记得第一次偷看她睡着的样子,是在他十四岁的时候。
那时他还是个一穷二白的乡下小子,孟优伶带人围了他的茅屋,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却对着他慢慢跪了下去,“臣孟优伶恭迎太子殿下回宫。”
后来他才知道,当朝皇帝孟简竟是他的亲生父亲。
当年朝廷内乱,争斗不休,无奈之下才将他送往民间寄养。
一朝翻身,他不是不得意的。时常端着架子与她说话,却总被这个父皇跟前的女官反过来教训。
彼时的孟优伶也不过双十年华,从来都不怕他,说话总是冷冷淡淡的,透着疏离。
后来才知道,她对每个人都一个样,唯一不同的只有……
“孟简……”床榻上的人忽然动了一下,似乎在挣扎着醒来。
孟繁握着布巾的手狠狠一抖,整块布巾就顺着锦被滑落到了地上。
正要弯腰去捡,却听到孟优伶哑着嗓子问:“陛下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