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风就像淬过冰的刀刃,割在人的脸上不仅疼,而且冷。天气阴沉。满天都是灰黄色的浊云,将丙火挡得严严实实。
细数起来,到大襄的漠东城快有一年的时光,真正见到太阳的时候还不足三十天。
元毓总觉得骨头中有一股潮湿阴冷的味道挥散不去,好像随时都会发霉。
想到这点,他就挪着凳子靠近火盆;又抬起右臂来嗅一嗅。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吱呀吱呀”的脚步声。不一会儿,野望挑起棉被门帘,兴奋道:“公子,你猜猜看是谁来了……”
还未说完,野望就被人撞进来。
接着,熟悉的声音响起:“猜什么猜?这个世上也只有我,还能在这个时候,到这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地方来探望你啦。”
元毓将面前的文书合上,慢慢扬起嘴角。
就见楚寒钻进去,脱掉狐毛裘衣,拍拍上面的雪,交给野望:“你这地方可不太好找。”
“我不喜欢他们给安排的府邸。”
元毓拍拍身旁的矮凳,示意楚寒坐过来:“这地方远离王宫……”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隐隐约约的乐声,仔细辩听,应该是一首大襄的歌谣。
楚寒道:“原来此地离风月甚近啊。倒是符合你的性子。”
元毓没有搭理他,埋下头,又一次翻开文书。
楚寒知他在忙,遂不跟他纠缠;只偏头问野望:“有酒没有?”
野望道:“有。”
楚寒道:“那还等什么?赶紧去给表少爷我拿一瓶来热着啊!我都快被冻死啦!”
野望连声道:“是。是。”
待掀起棉被门帘的时候,又被楚寒给唤住:“顺道去叫两个歌姬过来助兴吧!”
元毓抬起头来:“死性不改。”
楚寒嘿嘿一笑:“有何可改?”
边说边走过去。将凳子拉的离火盆很近,摊开手,不停翻烤。
元毓踢踢他的衣摆,提醒:“当心着火。”
过会儿,又问:“你不是最怕冷的?跑来干嘛?”
楚寒道:“你这不是刚打赢一场胜仗吗?为兄专程来祝贺你的。”
简直连鬼都不会相信的鬼话。
元毓道:“我在这一年,大大小小打了不下四十场仗,还未有败绩。”
楚寒“哇”一声:“我就说你是军事奇才,有没有?以前那是被埋没了。”
元毓“哼”一声:“没听懂我的意思?让你换个靠谱点的理由!”
未料,楚寒竟真换个理由:“其实,就是为兄想你了。”
元毓又“哼”一声:“再换一个。”
楚寒脸不红气不喘:“其实,就是姨妈想你了。她担心你在这边挨饿受冻,照顾不好自己,所以特意让我带好多东西过来。喏,都放在外面。”
闻此言,元毓微微一滞:“……娘亲可安好?”
楚寒松气道:“还是跟从前一样。”又叹息一声,续道:“如今姨父去南方戍边,你又来这平乱,行诺又太小。家里头一个能主事的男人都没有。所以,如今大大小小的事情都由姨母一人操持着,挺不容易的。”
真真是“雌雄空中鸣,声尽呼不归”。
楚寒的言语间并没有责怪元毓的意思;倒是元毓自己百感交集、自责不已。
倏忽间,他就想起自己那个时候离开,就怕被娘亲阻拦,所以留书一封,不告而别。
而那个时候,娘亲还张罗着要去庙里拜拜,要为他设宴庆祝……
思及此,元毓的鼻子微微发酸,他捏捏摊在膝盖上的文书,就似发誓一般说道:“我会尽快摆平这边的动乱,争取在年前回京。”
“真行吗?”
楚寒心事重重地瞟一眼那皱巴巴的文书。
其实,大襄的这次动乱都该归结到前襄王身上。前襄王为平衡朝中势力,亲自挑选文武两派贵族中、容貌姣好的少年入侍,并赐予随意出入王宫的权利。怎料,那群少年心肝旺火的,竟给前襄王戴绿帽,淫乱后宫。直到一位许久未被前襄王宠幸的侧妃怀孕,此事东窗事发。而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把那群侍卫都杀掉也就完结。
谁知,这位前襄王不仅爱面子,还是糊涂虫,他竟密令其余侍卫前去杀这位奸夫。
试想,那些少年侍卫个个有罪,相互包庇,牵一而动全身。遂大伙商议,先下手为强。就在那道密令下达后的次日凌晨,少年侍卫们一起进寝殿,割下熟睡中的前襄王脑袋。
襄王死于非命,尚未确定继承人,自然襄国朝廷大乱。
接着,各方势力纷纷崛起、趁火打劫。
襄国朝廷疲于应付,不得不向宗主国求援。
赵小侯爷过来的时候,任命的文书也跟着过来;他就这么顺理成章地成为镇东候常延守的军师,亲率一万大军,深入大襄,灭掉一波又一波的势力。说起来,战争的规模都不大。但那些势力就像杂草一样,野火烧不尽,生命力委实顽强。
楚寒问道:“所以,没有办法一次性根除?”
元毓点头:“根本原因在于,那些势力都不是一个组织的。竟是一盘散沙。”
楚寒又问:“怎么会冒出这么多的势力出来?”
元毓又道:“那群少年侍卫都是贵族,都有各自的后台背景。在弑君过后,他们就四下逃散。奇怪的是,他们竟也不联合在一起,各反各的,各自为王。”
楚寒皱眉:“为何大襄不能自己解决?”
元毓叹气:“他们现在内斗的厉害,哪有能力去平乱?”真不知道一个弹丸小国哪有那么多的破事,元毓就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连连摇头叹息。
就在这时,野望带着酒和歌姬进来。酒被煨在火盆上,歌姬被安排在旁边弹弹唱唱。
其弹唱的一段大襄国的民谣。讲述的大概是一男一女在酒肆偷情的故事。
本应该是绮丽之调。怎知,竟是呜呜咽咽之曲,配着大襄独特的方言,更像鬼哭狼嚎。
楚寒第一次听,抖出一身的鸡皮疙瘩:“诶诶,这唱的什么鬼?”
元毓笑道:“每首都一样。”
楚寒忙道:“那这鬼地方我真待不下去。也就你,不知换什么性子,竟能待这么久。”
恰好野望给楚寒掺了一杯酒,接话道:“表少爷一语中的。赶紧把我家公子给捎回去吧。”
元毓冷不丁抬头。
野望就一个哆嗦。
楚寒道:“你也别瞪野望。我来此就是想把你捎回去的。”元毓又看向他。楚寒忙举起双手来,续道:“别这样看着为兄,怪瘆人的。欸欸,这也不是为兄的意思啊。这是皇上的意思。他认为你在大襄做的事情已经足够,是时候回京了。”
话音刚落,元毓还没有来得及回话。
乍然而起一句叽里呱啦的大襄语。野望稍稍听懂,脸色一变;楚寒没有听懂,但听那语气不善,已经下意识地拔出佩剑。倒是元毓冷冷一笑,似乎早就料到。
那句大襄语是歌姬说出来的。
翻译过来,大致意思是:“来漠东城,杀那么多人,你还想走?”
就见那两位歌姬从琴的下面抽出两把匕首,朝着元毓的方向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