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襄国,跟北溟一样,天气恶劣,地广人稀,产粮不多。又因地理环境特殊,被东苍隔在大陆的最东一隅,故而只能依附苍国,成其藩属,靠着与苍国的朝贡,和往来贸易来维持国计。
就这么一个小小的国度,能闹出多大的乱?
元毓实在不明白楚寒为何要大题小做。楚寒遣退左右,只留下玉楼春;又冲元毓眨眨眼睛,笑道:“大襄怎么乱,乱到什么程度,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赵小侯爷能从中得到什么。”
元毓也跟着眨眨眼睛:“大襄乱不乱,关我什么事?”
楚寒摇摇食指:“如果你想,自然就能关联起来。”
这个调调实在不像楚澜樵自己的。
遂元毓拍打桌子,喝道:“好你个楚澜樵,好你个墙头草。说吧,到底是谁派你来的!”
楚寒被识破,也不着急,只摸着鼻子笑:“还能有谁?封奉仪呗。”
“为何是他?”元毓微微诧异,他本以为是那位西楚六皇子呢。
“他可算当今陛下肚中的蛔虫?陛下想让你出仕,他还不忙着出谋划策?”
“所以,你也帮着他算到我头上来了?”
“你把为兄想成什么了?咱好歹一条裤裆长大,为兄会把你往火坑中推吗?”
楚寒说着,提起酒壶,走到元毓面前,亲自为他斟满一杯:“为兄对你怎样,你难道还能不知道?若是这个主意有害你之心,为兄怎会答应?只是,当时封奉仪说出的一句话,确实把为兄给打动了。”
元毓冷笑一声,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
楚寒轻吁一口气,续道:“他说:宸曜博古通今、才高八斗,难道咱们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沉沦?”
好一手“猫哭耗子”的把戏,也就骗骗楚澜樵。
元毓冷哼一声:“关他何事?”楚寒惋惜的表情一滞。元毓又咧嘴一笑:“关你何事?”
楚寒气得差点吐出一口心血来。
好半晌,才把气理顺,说道:“为兄真心觉得他说的在理。你想想咱们从前的抱负,你又想想咱们曾经在明德门前的豪情壮志,你再想想……”
“有什么好想的?”
元毓毫不客气地截住他的话:“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从前的赵小侯爷还是天京城四怕之一;放到现在,你看我出去吼一嗓子,还有没有人会怕我?”
不仅没有,说不准还会被夹道欢迎。
而这些都是新帝的恩赐。新帝登基半年后,就做了两件关乎镇南候府的事情:
其一:封镇南候世子赵元瑱为渭河河神,永享世间香火;
其二:令人将赵元毓在大雁关做的事情,稍加修辞,广而告之,塑造出一个连赵元毓自己都不认识的少年英雄出来。
至此,镇南侯府无限荣光,百姓无不称颂。
就在众人都笃定镇南候一脉必将青云直上、飞黄腾达的时候,怎料,赵老侯爷竟主动请缨戍边,赵小侯爷竟主动放弃出仕。
楚寒叹道:“外面都在猜测姨父和你是怕功高震主,故而采取‘以屈求伸’的策略。”
元毓冷笑:“既如此。我就更不能去掺和朝廷的事情啦。”
楚寒问道:“那你就甘心这样过一辈子?”
元毓挑眉:“不然呢?去打仗吗?”说着,他慢慢扶起自己始终耷拉着的左臂,苦笑续道:“你可曾见过这个模样的将领?”
楚寒一滞。就直愣愣地看着元毓的胳膊,半晌说不出话来。
玉楼春也看过去;她的美眸轻轻扇动着,竟不知不觉流下两行清泪来。
元毓全让没有看见。他重重捶打着自己那毫无知觉的左臂,苦笑道:“澜樵,你还不明白?我不能重返战场,还有什么资格出仕?”
正所谓:无功不受禄。就他这么一个废人而言,与朝廷有何益?
还不如像现在这样,混吃等死,庸庸碌碌过一辈子。
如此一想,元毓就提起酒壶。未过杯,直接入喉。纵是浇湿衣襟,他亦毫不介意……
……
待到酒足饭饱,元毓从楚楼出来的时候,太阳刚刚西沉,华灯初上,夜色阑珊。
野望在外驾着车等候。楚寒打算亲自送元毓回府。元毓一个哆嗦,先钻进马车,催促野望赶紧跑。楚寒连脚都没有抬,眼睁睁看着马车从自己眼皮底下飞奔而过;他征楞半晌,全然不知道赵小侯爷在躲他什么……
其实,赵小侯爷并不在躲他。只是想给自己找一个清净。
怎料,并没有清净太久,很快就被大街上的喧闹声打断。
想他在家闷了一年,到底有些好奇,便挑开车帘往外看。只见路边商贩高声吆喝,路上行人络绎不绝,有年轻的母亲给自家孩子买糖葫芦的,有小情侣牵着手挑选首饰的,有求签问卦的,有吃吃喝喝的,好一派欣欣向荣。
但不知为何,元毓竟想起那年在大雁关的日子来……
那个时候,慕子高刚刚被放回去,和合纵军的谈判算是告一段落。本应该高枕无忧。怎料,苍军补给中途出岔,一时间,军中断粮,连喝粥都要算好分量。那一夜,赵小侯爷被饿得前胸贴后背,怎么也睡不着,就琢磨着偷溜出城去打野。
怎知,没有出城门,远远就看见镇北候屈若谷亲自带队在城墙上巡逻。
要说这个镇北候跟赵小侯爷还是有些渊源。
当年,若非赵小侯爷“仗义”之举,这镇北候就该是赵小侯爷的老丈人。
所以,他俩同在大雁关战场,赵小侯爷对镇北候一直采取“能避就避”的态度。
怎料,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就这一次,他贴着城墙根慢慢挪的时候,竟被镇北候发现,当即被士兵们扭到其面前。那镇北侯爷看着是赵元毓,从鼻子中发出冷冷一哼,接着絮絮叨叨半个时辰;具体说些什么,元毓都忘记了。但此时,倒是在脑子中反反复复出现一句话:“我们在这喝粥,苍国百姓才有馒头;我们在这困苦,苍国百姓才有安宁。你总想自己舒适,跑来这种地方干什么?还不如滚回去,安安逸逸做你的镇南小侯爷!”
他赵元毓的确从未过过苦日子,但也从未想过安安逸逸做镇南小侯爷。
当初,被镇北候说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如今,他看看自己连抬起来都困难的左臂,默默地放下车帘……
就在这时,忽然飘进来一阵混着香葱和麻油的香味。很熟悉。应该是家后门拐角那一处卖馄饨的小摊。
真是许多年不曾品尝过的味道。
元毓嘴馋。便让野望停车。两人一道坐下,叫来两碗馄饨。
热腾腾地下肚。还是从前的味道,一点都没有变。但元毓的鼻子竟有些发酸。他将碗推到野望面前,低沉道:“都给你吃吧。”
老板瞥见,一边忙活,一边扭头问:“这碗馄饨不合小侯爷的胃口?”
元毓苦笑:“还是跟从前一样。”又叹气道:“只是,我跟从前不一样……”
老板笑道:“哪有不一样?从前的小侯爷就有一肚子的学问,难道现在还没有?”
说着,他扬手指指自己摊位上一块随风摇曳的招牌旗子,其上洋洋洒洒写着三字:“千里香。”正是当初赵小侯爷的笔迹。老板续道:“自从小侯爷赐小摊这个名字后,小摊的生意就越来越好;如今,我两个宝贝孙子都能去私塾学习,完全靠这个小摊的收入支撑。话说回来,这天地间怎会有比读书更厉害的事情?小侯爷您读过那么多的书,岂止比我等厉害千倍?必须给当个大大的官儿,为百姓造福才对。”
是以,满腹经纶当报君。
这个道理元毓不是不懂,只是……他指指自己耷拉着的左臂,笑问着老板:“你看我这样,如何能为百姓造福啊?”
世上哪有残疾的将军?世上哪有残疾的丞相?
怎料,老板竟诚挚道:“小侯爷,您看这锅馄饨,总有的会破皮不完整。可是,一旦出锅,配上芝麻油和葱花,并不影响它的美味。到底还是要里面的肉实在、新鲜才行……”
并没有什么深刻的大道理。
然元毓就盯着自己面前的馄饨,陷入深思……
确实。这世上,身坚志坚者最佳。但绝大多数人不能两全其美。故而,身坚志残者为懒汉,身残志残者为懦夫,惟有身残志坚者该当勇士。
前有军事大家孙伯灵,后有史学大家司马子长,被人迫害,身残志坚,青史流芳。
如今,他赵元毓不过断手断脚断根,脑子没坏,精神没病,有什么资格颓然?
且古语有云:“寰中士大夫不为君用,是自外其教者,诛其身而莫其家,不为之过。”这么一想,新帝待他真是极为宽厚;故而,他还有什么资格不报君恩?
思及此,元毓站起来,对老板抱拳道:“多谢。”
遂让野望赶紧回家收拾东西。野望不明,询问缘由。
元毓就目光如铁地望向东方,缓缓说出四个字来:“去漠东城。”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苍鹰就算折翅,也会攀爬到最高的山峰,去迎接太阳。
而他赵元毓颓然一年,是该振作起来,是该去施展他的抱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