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毓的脸登时煞白;他合拢折扇,又甩开,又合拢,反反复复,那可怜的折扇都快被他折腾地散架。
而封嘉在这时借着月光看见他在扇面上的题词:“应龙之后,百鸟敬皇;鸑鷟在左,鹓鶵在右;翱翔四海,醴泉不饮;鸣於岐山,燕雀何安?”他自喻为高洁的凤;又已然不复当年在天京城时:“不识庐山真面目,我辈岂是蓬蒿人”的狂性。
但傲性仍有,风流仍在,浩气仍长存于胸口。
这大概就是赵小侯爷最为高洁的品格;封嘉羡慕不来,只轻轻劝道:“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皇。若非志向相同,又怎能凤凰于飞?夫妻如此,君臣亦如此。”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碧海青天之人如此;碧血丹心之人亦如此。封嘉说的没错。元毓渐渐冷静下来,仰头看着清冷的桂魄,沉声道:“既如此,你应该让我去楚国,而非北溟。”
封嘉道:“前去楚国的目的太过于明显,反而容易引起慕子高怀疑。”
元毓道:“难道我去北溟就不会引起他怀疑。”
封嘉道:“未必。只是相对楚国安全一些。”
其实,封嘉也是歪打正着;他不知道的是,元毓这个不省心的家伙,曾在云霖面前,指天对地,信誓旦旦地说自己永远都不踏入楚国的地界;所以,真去楚国,首先赵小侯爷就要克服脸颊被自己扇到火辣辣疼的滋味。
由此,其实赵小侯爷在心中偷偷地松了一口气,面上倒是镇定自若:“你如何确定他一定会去北溟?”
封嘉道:“从龙源闭关出来以后,他会护送他未过门的妻子回去;又或者是,待到他们快要正式联姻之时,他定会亲自去北溟迎亲……”
“亲自迎亲?呵,恐怕世人都看不到这一幕了。”
“为何?”封嘉微微一愣,竟也有他猜不透的事情。
元毓又一次摇开折扇,不无得意道:“他跟本小侯爷行过六礼,三叩九拜,天地为证,一世夫妻。”闻此言,封嘉连嘴巴都合不拢,冷风嗖嗖灌进去,他连咳嗽都忘记。元毓用扇子托住他的下巴,轻轻往上一抬:“此事确实荒唐。正因如此,本小侯爷一点也不担心你会到处乱讲。”除非封嘉疯了;而疯子的话是没有人相信的。元毓笃定地续道:“云霖信奉‘一生一代一双人’的誓言;故而,他绝不会和那个北溟公主成亲……”
“……若真是这样,他绝对会去北溟;而且还会在那里待上很长一段时间。”
封嘉把话接过去;待说完这句,他才咳嗽起来,十分猛烈,像是要把心肺脾胃全都给咳出来。元毓犹豫会儿,扇子插在腰间,走过去给他轻轻拍打背脊;动作十足十温柔,嘴上十成十刁钻:“你这个病痨子要是死在异国他乡,就没人给你收尸啦。”
“……死不了……我跟你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人……”
封嘉喘着大气,费力地说道:“……而坏人的命通常就跟……乌龟王八……似的……”
仅此一句,元毓忽然觉得其实封嘉也不算什么老古板,灵魂深处还是有趣得很。
山外青山楼外楼。从某个方面来说,元毓还是挺佩服封嘉的:
这个家伙从小到大就是一个病痨子。大家一起读书的时候,他拖着半死不活的身子硬是堂堂课都不缺;还将四书五经、经史子集,这些枯燥的东西倒背如流。记得有一次,元毓问他怎么默书的,他竟一本正经地回答:“先通读五百遍,在默写五百遍。”元毓依瓢画葫芦跟着照做,但不过就把《论语》第一篇抄个五十遍,就吐血作罢。此后就将封嘉纳入墨守成规、陈陈相因的老古板之列,因与自己那自由散漫的风格不同,遂不与其往来。但封嘉默书的毅力确实给元毓留下深刻的印象,真真是佩服不及。
放到现在,连元毓有时候也不得不承认:虽然封嘉没有云霖的天才,但凭着冷静的头脑和对局势的把控能力,倒是能跟云霖一斗;
元毓则不同,他会冲动,他会任性,他还会感情用事。
然最可怕的一点,是他自己都知道这些,但不想做出任何改变。
就眼前的事情来讲,元毓打心底的不想去北溟,更不想以“细作”的身份接近云霖。和封嘉的谈话过程中,有那么两三次,他想给封嘉甩脸子,他想直接撂桃子走人。但封嘉往往只用一句话就能让他偃旗息鼓:“盛年不再来,岁月不待人。机会往往只有一次,莫要错失。”
元毓无奈道:“利用鸾镜挑拨我和少翊关系的机会么?”
封嘉点点头:“鸾镜承着慕子高的情,替着慕子高做事;慕子高不希望你回东苍,那咱们就顺着他的意思,将计就计。”
元毓叹道:“不错。如此一来,他对我的怀疑会减到最小。”就见封嘉拢起衣领,高深莫测一笑。元毓的叛逆心理又一次作祟,横道:“你现在知道我和慕子高的关系。而夫妻本应一条心。你就不怕我临阵反水吗?”
封嘉道:“那就赌赌看。在赵小侯爷的心中,到底君臣之义大过天,还是夫妻之情大过天。”
元毓道:“你赌输,可就满盘皆输了。”
未曾想,封嘉竟坦率道:“没关系。人生总有失败的时候,大不了从头再来。”此一刻,元毓仿若看到云霖站在自己面前,他有些失神。封嘉在这时又道:“况且,若是你真的倒戈,只怕承受不住的人是少翊。”
“少翊?”元毓皱皱眉头:“他同意这件事吗?”自是送他去北溟当“细作”的事。
封嘉道:“自然。他还让我给你转达:关键时刻要‘弃车保帅、顾全大局’。”
元毓失神地喃喃:“原来竟是他的意思……”
有些话,不用说出来,大家都心知肚明:
要让整件事看上去真实可信,少翊就必须给自己安一个“通敌叛国”的罪名。
且不论此事是否由封嘉主导;少翊肯答应,那么他参与其中多少就不言而喻。
说到底,少翊还是为自己的宏图霸业。
元毓自嘲一笑。妄他背负一个“溺爱娇宠”的荒唐名声,但在关键时候,少翊该牺牲就牺牲,该放弃就放弃,绝不心软。好在他不出面,到底留给他赵小侯爷一点脸面。
想通这些,元毓就朝着澜江轻轻呵出一口气,初秋的季节,竟然在面前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来。他忽然就想到“雾里看花隔一层”这样的诗词来,呵,什么“从此君王不早朝”,杨贵妃还不是吊死在马嵬驿;什么“洛阳梨花落如霰”,董圣卿还不是被朝臣逼着自缢。帝王的爱绝不能承,不是短命,就是薄情,到底人心隔肚皮。
思及此,元毓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折扇,又是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来。
封嘉笑问:“赵小侯爷在想什么呢?”
元毓将折扇一转,指着对面的边境线:“此一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呢。”
封嘉微微一愣,很快道:“应该很快吧。”
元毓附和道:“但愿。”说罢,长袖一挥,那把有题词,且自喻为凤的折扇就被他无情地扔进澜江中。也不等封嘉说话,他又似自言自语道:“待赤凤涅盘之日,自是吾归之时。”
封嘉眼睛一亮,也极为难得的跟着豪情一次:“好。到时我准备好醉龙卧等你凯旋……”
……
结果,封嘉的醉龙卧提前给喝上了,元毓还留在北溟,一事无成。
扇子倒是新换一把。
也有新的题词,洋洋洒洒就两字:“空林。”——相传百年前笃明真人来到一座荒芜的理寺,在两杉之间结茅为寇,苦行修持,数年之间行着四方,声名远扬。后来那座远在苍国洛川的理寺被景文帝御赐名曰:空林。
说到底,又是一个“借物咏愿”的手段。只是,北溟没有人知道这个典故,元毓用得格外顺手;直到云霖出现,他才小心翼翼地把扇子给藏了起来……只是,跟封嘉接应,交换过信息以后,元毓不知道脑子中哪根筋搭错,竟将旧扇子翻出来,一路摇到云霖的面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