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霖正在眷书,面前摆放的仍是那本破破烂烂的《安澜》。元毓拿起折扇左晃晃,右晃晃,搔首弄姿,生怕惹不起云霖的注意:“云,你看我这身衣服好看不?”
云霖抬眼。元毓赶忙将扇子摆在胸前,大大的“空林”二字对着云霖。然云霖只淡淡一笑:“好看。”又低下头去。
元毓一愣,抬起脚问:“你看我这双靴子好看不?”他故意将折扇放在靴子上。
云霖瞥一眼:“好看。”且又在宣纸上眷写下一段话来。
元毓不死心,干脆趴在书桌上,将折扇挡住自己的脸:“你看我长得好看不?”
云霖依然不咸不淡一句:“好看。”
“好看个屁!你分明什么都没看。”元毓怒不可遏地掀开扇子。就见云霖那双似花苞的蓝紫眼瞳正一眨不眨盯着自己,仿若藏着千万流萤皆化作情意绵绵。元毓呼吸一窒。不过一瞬的失神,他竟捧起云霖的脸颊,凑过去,啃上一口,不满道:“你到底有没有在看我?”
云霖温柔地笑道:“衣服好看,靴子好看,人更好看。”元毓失望地嘟起嘴。怎料,云霖接下来说道:“当然,扇面的题字也很好看。”
想来是他一早就注意到扇面的题字,才会如此说话。
元毓心中美滋滋的,凑过去,又啃上一口:“那你知道这两个题字的涵义嘛?”
“潜龙在渊,腾必九天。”云霖想也不想,直接回答。
仅一句,就把赵小侯爷的胆儿给吓破。他咽咽唾沫,赶忙把折扇收起来:“欸欸,我就是刚来北溟的时候,发现这把扇子的做工极好,像是关内运过来的东西,所以买下来随便写两个字。”他生怕被云霖看出更多的东西来,赶忙指着云霖面前的书,转移话题:“欸,你这个书名又是什么意思啊?”
安澜,本意是水波平静;常比喻为时世太平、祥和之兆。
如此字面的意思,赵小侯爷岂会不知?遂他问完就后悔。真是一个充二愣子的问题。要是换做拓跋沅来问倒是妥妥帖帖、合合适适;现在他问出来,就是明知故问、做贼心虚。
好在云霖没有介意,还耐心回答:“天下安澜,比屋可封,取这个名字就是字面的意思;但也可以说:心向往之,情所寄之。”
“心向往之,情所寄之。”元毓喃喃重复。
“不错。就跟你扇面的题字一个道理。”云霖边说边将管城君搁在紫檀五峰形笔格上。这套文房用品都是他从楚国带过来的,除文房四宝以外,毛毡、笔格、笔架、笔洗、笔筒、镇纸、水盂、印泥、腕枕,面面俱到,无所不有,且精美异常、浑然一体。
元毓看似随意地从笔架上拽下一支笔把玩:“汝有所思,吾只顽劣,如何相同?”
他怕云霖多想,遂再一次转移话题:“北狼毫笔,啧啧,精品中的精品啊!”
元毓曾在少翊的书房见过一根差不多的,说是皇帝御赐的。他当时就喜欢的不行,横着哭、竖着闹非要少翊赏给他,后来自然如愿以偿,但也只敢偷偷摸摸用两三次。而眼前的这支狼毫笔表面呈黄略带红色,有光泽,且每根毛都是挺实自立的;又以紫檀为笔杆,天然花纹就似片素雅的兰叶,再用和田白玉做笔端。明显比少翊赏的那支更为名贵。元毓估摸着这么一支笔可能就要耗掉他爹一年的俸禄,遂微微有点肉疼,而后又微微有点心动。
他咽咽口水,又朝云霖的笔架望过去。乖乖。一排溜的全是大小不等的紫檀狼毫笔。
再看墨,其上那面饰有双龙,上下饰如意头云纹,是“鎏金朱砂墨”,墨中精品。
再看纸,质地细腻,洁白,薄而韧性强,冰纹间有桃花图案水印,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再看砚,绿如蓝,润如玉,发墨不减端溪下岩。当是无价之宝“洮砚”。且这一块竟还有一卷书那般大小;又顺着天然的纹理刻出一副“桃花溪水图”,仿若浑然天成。只是,如此好的东西,竟让云霖带过来撒盐。
真是暴殄天物啊!暴殄天物!元毓一阵心疼,感慨道:“你这样铺张浪费,你爹都不管管你吗?”
“我爹?”云霖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这个称谓,随即回神道:“那是你我的父皇。”
元毓冷不丁一个寒颤。想他赵小侯爷快活到弱冠之年,好不容易跟心爱之人成亲,怎知到现在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老丈人竟是西楚皇帝。能有比这个还可怕的事情嘛?元毓能想到的也只有“老母猪上树”、“老僵尸吃肉”、“老女鬼画皮”这些惊悚的事情,能与之比拟。
云霖在这时续道:“我从未动过西楚国库,也未曾搜刮民脂民膏。父皇自然不会管我。”
元毓诧异:“既如此,那你的钱都是从何而来。”
云霖坦诚:“我把钱都交给南宫家拿去投资当铺、客栈、艺坊、赌坊,还有各种商铺等等,每日三分利,年底结余分红。”
言毕,就见元毓那双凤眼贼亮贼亮的:“好哥哥,这个生财的法子好,你多给我说一点细节。”
连云霖否微微有些惊诧。自古“商乃贱户”,文人骚客更是以清高自诩,恨不得跟经商的人划清界限,是以“两袖清风”为人生最高贵的品格。且像云霖这种身份的人,皆是由他人上贡孝敬,坐享其成。哪有自己还拿出本金来,与商贾者搅在一起的?云霖本来以为自己这么一说,定会打破元毓的观点,定会惹来元毓的一通嘲笑;怎知,非但没有,好像自己还给赵小侯爷开辟出一条生财之道?
也难怪楚澜樵能和赵小侯爷走拢;也难怪自己会奉赵小侯爷为知己。
人生若得一知己者,死而无憾。如此一想,云霖便觉酣畅无比。遂真心诚意地将那些生财的法子将与元毓听。事无巨细。故而这一讲,从未时到亥时。
期间,丹雪前来送过两次饭,补过三次炭,参过七次茶,点起十盏灯。
直到外面飞飞洋洋地飘起小雪,冷风从隙缝的窗扉钻进来,溜到元毓的衣襟里;他忽然间打了一个喷嚏,云霖微微一愣,话题戛然而止。遂传唤丹雪进来:“赶紧去给小侯爷备一碗姜汤。”
“我不喜欢喝姜汤,辣口。”元毓揉着鼻子嘟囔。
“多少喝一点,驱寒。”云霖伸手揉揉元毓的脸颊,哄道:“喝完就给你吃蜜饯。”
“好吧。”元毓回答的心不甘情不愿。
而在一旁待命的丹雪已经看不下去;她搓搓自己的胳膊,那被恋爱酸味熏出来的鸡皮疙瘩掉满地。云霖看出她的异样,假意斥责,让她快去准备。待她走远,云霖无奈摇摇头,轻抿一口茶后又把话题给扯回去:“答了这么多,也换我问一个问题吧。毓,你很缺钱?”
“论起钱财,哪有足够的时候?”
元毓趴在书桌上,顺手拿起那方名贵的洮砚:“比如,我也想要这个。可是我爹怎么可能给我买?所以,求人不如求己。”
云霖道:“你若喜欢,这桌上东西都可以拿走。”
元毓义正言辞:“君子不受无功之禄。”
云霖好言相劝:“夫妻本是同命同财。”
言之凿凿,情之切切,元毓心中淌过一道暖流,面上也跟着笑开花:“此言合我意。只是,本小侯爷有手有脚,有模样有头脑,自是不需要你来养。”他将洮砚放下,只挑一支紫檀狼毫笔:“就这个吧。本小侯爷就把它当做你的聘礼收下。”
云霖故意皱起眉头:“我可是堂堂西楚衍王,况且我答应过你,要以江山为聘。”
元毓摸着下巴思索一阵:“那个嘛?我还不知道要等多久呢。”过会儿,他又凑过去,神秘兮兮道:“不若再附加一份小的。”
云霖道:“你想要什么?”
元毓道:“回鹘部裴罗达的项上人头。”
云霖惊诧道:“为何?”
元毓认真道:“我要你和那个北溟公主顺顺利利地解除婚约,如此本小侯爷才够名正言顺。”话说得是情真意切,顺顺溜溜;但此时赵小侯爷脑中想的只有封嘉那句话:不遗余力地帮着慕子高去歼灭回鹘部。——“云,我会竭尽所能帮你,同样也是帮我自己。”元毓握住云霖的手,信誓旦旦。而云霖似不疑有他,轻轻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