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回到南襄城,元毓的心情和上一次陪母亲过来,和上上次扮鸾镜私闯进来又完全不同。他觉得自己不够兴奋,不够激动,不够紧张,甚至连悲伤的情绪都不太够。但心头就是莫名地堵得慌。他一路都在分析原因:大抵是经历过这么多“物是人非”的事情后,再也不复年少时才会有的“肆意妄为”的心境吧。
就连醉生梦死楼的殷姑娘也说:“赵小侯爷和从前不大一样。”
他的心中一个咯噔,面上依旧嬉皮笑脸:“怎么个不一样法?”
殷姑娘翘着尾指向窗外盛开的桂花,笑道:“就像花儿年年都开,但年年不同……”
“但惟香气依旧。”
元毓把话接过来的时候,摇开新买的折扇,仍是一副洒脱不羁的模样。
但其实他自个儿也明白,殷姑娘是一个聪明人,她能看出端倪,那么自己的变化绝不会是一点两点。想这逃亡的一路上,连从前爱管教他的少翊都只好言劝他:“不要主动去招惹鸾镜。”元毓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遂憋着一口气没处发,犯贱似的,大晚上不睡觉,趁着月色正好的时候跑到澜江边,遥望故国的边境线,稀里哗啦、反反复复地念道:“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欲归家无人,欲渡河无船……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
若是此时有人路过,肯定会被赵小侯爷这夜半三更的鬼哭狼嚎吓得三魂去俩。
但等赵小侯爷嚎够,心情舒畅许多,正要打道回醉生梦死楼的时候,他自己却被一道“鬼影”搞得七魄散三,当即就将扇子扔出去。只见面前的那个“鬼影”,密不透风地裹在一件白裘大衣中,就剩一个脑袋露在外面,月光下,惨白惨白的。
“黄猫儿黑猫。你知不知道,人吓人要吓死人的。”
待元毓看清楚来人是谁后,忍不住就爆粗口来:“黄猫儿黑毛。大半夜不睡觉,你这个病痨子跟踪我干嘛?”“鬼影”不是别人,正是封嘉。
他将折扇还给元毓:“有些话想跟你单独聊聊……”
“打住。话不投机半句多,我跟你就是这样,别觉得合作一次咱就是朋友。”元毓将话截过来,一点也不留情面地说道。
然封嘉并不在意他的态度如何,只自顾自往下说:“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宸曜,你其实并不想回苍国。”是肯定句,他竟连一点疑惑都没有。
元毓又在心中一个咯噔,但表面从容,还甩开折扇,拽道:“关你屁事。”转身就走。
未曾想,竟被封嘉拦住去路。
元毓挑眉:“怎么?封大少爷想要跟本小侯爷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他摸摸自己的下唇,皮笑肉不笑地续道:“可惜啊。本小侯爷喜欢谁也不可能喜欢你这样的病痨子,你还是回去洗洗自个儿睡吧。”封嘉肯定知道他和云霖之间的事情,所以他赵小侯爷是断袖的事情,根本没必要在封嘉面前隐藏,顺道还可以恶心恶心封嘉。何乐不为?
犹是如此奚落,封嘉依旧好脾气:“你知不知道,这一路鸾镜都在挑拨你和少翊的关系。”
元毓道:“我跟他没仇没怨的,他干嘛这样做?”
也不等封嘉提示,他又不屑地撇撇嘴:“依我说,这个‘天下第一美’的肚量忒小。不就是少翊中意本小侯爷嘛。我自那清风拂山,我自那明月映江,茕茕孑立,巍然不动。而他可是云霖都盖章承认的‘天下第一美’,他怕个屁!”说罢,拍掉封嘉的胳膊,又要走。
封嘉一把拽住他的衣袖,阴恻恻问:“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鸾镜其实是被人挑唆的?”
元毓微微一愣:“被人挑唆?”须臾间,又冷笑道:“还‘天下第一美’?呵,也不过是耳根子软的。”
封嘉道:“你不想知道是谁挑唆的?”
元毓微微一笑,一字一句,念出一个名字来:“慕,子,高。”
“你怎么知道的?”封嘉终于松开元毓,他将冻得发麻的手重新拢回披风中:“不,应该问:你是何时知道的?”
元毓笑眯眯道:“就在刚才啊。你说有人挑唆鸾镜的时候。我就想到:鸾镜只欠慕子高的人情,所以除他之外,还会有谁?”
封嘉道:“果然,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又问:“你有何感想?”
元毓撇撇嘴,愈发地拽道:“没啥感想。关我屁事。”说罢,第三次要走。
自然没有成功。封嘉只是沉声道:“赵宸曜,逃避能解决问题嘛?”
就这么一句话击中元毓的心,他回过头来,依然在笑,不过笑得有点勉强:“他这么做无非就是不想让我回苍国;但我又怎会遂他的心?毕竟桥归桥,路归路,不是同道中人。而你告诉我这些又是为何?挑拨我和他的关系?然而,我和他之间没有什么可以挑拨的。爱就是轰轰烈烈的爱,敌也是清清楚楚地敌,杀理应痛痛快快的杀,死该当壮壮烈烈的死;但若他死,我会替他完成夙愿,尔后跟着他死;但若他活,我绝不和光同尘,必与其一战。”
犹是封嘉这种对任何事都不在乎的性子,也被其震撼住,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元毓又道:“所以,屁话少说。本小侯爷最讨厌唧唧歪歪,拐弯抹角的做派,有什么事情咱们都可以摊开来讲。”
封嘉回神:“我想让你前去北溟。”
“凭什么?”
“就凭少翊接下来能不能成功登上苍国皇位;就凭苍国接下来能不能破解数国的合纵之围。”
闻此言,元毓才认真起来:“合纵之围?你为何有如此断言?”
封嘉笑道:“苍国最强,毋庸置疑;尤其在这短短四五年的时间,镇东侯和镇北候又分别灭掉许国和涸国,再一次扩大我苍国的势力。故而,他国不得不防,合纵就是或早或晚形成的问题。别的不说,就看慕子高这些年游走在神州列国间,做的每一件事是不是都跟合纵有关?”
合纵有关?元毓忽然就想起慕子高在龙源开设“百川园”的事。
当时,慕子高借南宫离音的舌对天下士子说:“……在此辩论讲学,与楚国,与衍王殿下本人全然无关,只为天下社稷。”当真如此么?这些话骗骗他人还可以;但元毓现在知道慕子高有一股执念,便是要“盛世太平,河清海晏”,故而“合纵灭苍”的事情,慕子高绝对能做出来,为天下,为自己,还有……为他,赵元毓。
思及此,元毓烦躁地扇两下扇子:“你凭什么觉得以我个人的本事,就能阻止慕子高去合纵?”扇到脸面上的都是凉风,不舒服,但能让人随时保持冷静。
“你阻止不了他。”
封嘉坦诚道:“只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若在他的身旁,能清楚地知道他做事的动向,将消息传回,我们才好占据先机;相反,你若在苍国,只能与他敌对,由此你在龙源做的一切都白费了。”
元毓停下摇扇的动作,眯起眼睛,不悦道:“什么叫我在龙源做的一切都白费了?”
封嘉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触碰到元毓的禁忌;但他并不打算道歉:“不管起因如何,也不论过程波折,只有最终咱们的殊途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