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外面听到车内闹出的动静。兔唇太监尖起嗓子叫一声:“夫人,需要小的进来伺候吗?”
簌夫人赶紧将泪珠擦去,又指指地上的娟儿。
云毓两人立时会意,飞速将其藏在座椅底下。
簌夫人回道:“不用。需要的时候,我自然会唤你。”兔唇太监恭顺地答着“是。”过会儿,竟探进来半个头,很快他就发现异常:“咦,娟儿呢?”簌夫人冷静自若道:“你没有见着吗?刚才,我不是让她下去帮后面的人搬东西去了?”
兔唇太监不信这套说辞。他又仔仔细细地将车厢扫视一圈,最后停在元毓的座椅底下。
“晋王殿下……”
兔唇太监轻唤一声。本来想好要找借口先支开元毓,但抬眼就看到元毓的真容,不由一愣,旋即就低下头去:“……小的这就去找找娟儿。”言毕,他竟主动将车门合上,又踩着脚凳仓皇跳下,而后直奔御驾而去。
此时,鸾车内的元毓再不若刚才的气定神闲:“糟了。那个小太监认出我不是晋王。”
云霖淡定道:“你和鸾镜公子的气质完全不同。就算长得一模一样,也很容易被人分辨出来。”
元毓有点头疼:“那现在该怎么办?”
云霖从容道:“就按原计划进行……”他看向簌夫人。
簌夫人微微一笑:“昱儿的身份绝不能被人发现。所以,我跟你们走!”
元毓稍稍松一口气;然云霖却置若罔闻道:“眼前最好的法子,难道不是我们走,夫人给我们断后嘛?”画蛇添足,简直是多此一问。趁簌夫人不注意,元毓偷偷用手肘撞了一下云霖的胸膛。
接着,就听见簌夫人神色自诺地回答道:“如若楼公子允许我这样做,又何须大费周章地带昱儿来见我?”她看着云霖,仿若洞悉一切,续道:“旻儿为情所困,不愿继续受轩辕淦的胯下之辱,故而他才会积极响应楼公子的计划,此时定在质子府营救苍国太子;但若我还留在南越,他定不会离开,对你们而言就是一个变数。所以,不管用何种方法,楼公子都将带我走。既如此,我何须反抗?不过自找苦吃罢。”
云霖拊掌道:“簌夫人果然冰雪聪明。”他又指指座位底下,续道:“那小太监已经去通风报信。时间不多。还请夫人速速换上这位宫女的衣裳。”
……
半个时辰后,终于有人发现鸾车中穿着簌夫人衣裳的,是昏迷的娟儿。簌夫人失踪,连带晋王和他的小宦官也不见踪迹。轩辕淦不敢大意。只分出数十余侍卫前去追查,其余人继续前行。
一个时辰后,那十余侍卫在盛京城东南方向的峡谷被顾家和南宫家的暗线伏击;
两个时辰后,刚刚抵达行宫的轩辕淦得到消息,苍国质子被晋王殿下带走,不知去向;
三个时辰后,云毓二人带着女扮男装的簌夫人朝着盛京城东北方向的淮南城而行,尚有十里地;这个时候,鸾镜刚刚带着少翊、封嘉等人住进淮南城中最大的客栈。
在路上的时候,簌夫人又给云毓二人讲了另外一个故事:
大约是在二十多年前,那个时候,苍越又起纷争。那一次,苍国输得极为惨烈,十五万大军最后只剩三万,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连苍国大将军之子季武陵也战死沙场。秉着“苍生有好生之德”,南越先帝派遣巫女们前去战场去超度亡魂。谁知,一个名为“簌簌”的巫女竟发现苍国的尸堆中还有一个小兵尚有气息。
她偷偷将小兵救出,悉心照料,百般呵护。
最后还安排自己身边的嬷嬷护送小兵回去苍国。
原本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后来,簌簌嫁给越国太子;再后来,南越政变,她在混乱中生下一对双生子。其中之一就是左边锁骨下方有青紫色胎记的轩辕昱,另外一个就是如今号称“天下第一美”的轩辕旻。
为护得太子血脉,她安排两个嬷嬷,一个带着轩辕昱朝北走,一个带着轩辕旻朝西走。
谁知,带走轩辕旻的那个嬷嬷临阵叛逃,竟把孩子送到轩辕淦那里。
为保住孩子性命,她不得不遂了轩辕淦;但那该天杀的轩辕淦竟将孩子送去勾栏。
至于轩辕昱倒是被送去苍国,那小兵是个厚道人,同意将其当做亲生子抚养;
谁知,天不遂人愿。
那个孩子在前年生了一场怪病,药石罔顾,竟撒手人寰。那小兵将孩子的尸体火化,还派人将骨灰送回来。后来,簌簌求着轩辕淦多次,终于让这个孩子的牌位秘密进入宗庙,永享轩辕后人的香火……所以,从一开始,簌夫人就知道元毓不是轩辕昱。但看着元毓那双和鸾镜极为相似的凤眸,她就想起自己那个从未谋面的可怜孩子,免不得一阵伤感。
世人讲起自己的故事来,难免美化。有些事情看似从头到尾完完整整,但仔细推敲起来就有不少的破绽。且簌夫人说一次就伤心一次。故而,元毓不问,云霖不说,都当做从不知晓。但后来云霖对元毓讲解天下局势的时候,提起簌夫人,倒有一句批语:“从何来又从何去,知者寥寥。然机关算尽,到底尽职尽责,当为巾帼。”其评价不可谓不高。元毓想想也是。只怕当初轩辕旻的封王之路也是踩在自己哥哥的尸骨之上,簌夫人究竟参与多少,稍微想想便知。
此乃后话。
故事讲完的时候,他们一行人终于抵达淮南城的正南门。蒙着面纱的鸾镜,裹在厚重斗篷中的封嘉,还有熏风和丹雪都在城门口接应。
待车停在众人面前,鸾镜第一个过来搀扶簌夫人:“母亲受惊了。”
簌夫人道:“无妨。这一路多亏赵小侯爷和衍王殿下的照拂。”
鸾镜就只对元毓点点头,愣是没有搭理功劳最大的云霖。接着,他就带着簌夫人登上自己准备的、更为舒适的马车,进入城中。
“好歹也是南越的王爷,当真一点礼貌都没有。”
元毓在其后挥挥拳头。他在为云霖打抱不平,但云霖根本就不把这些小事放在心头。
这时,封嘉气定神闲地走过来:“衍王殿下,咱们一次倒是配合默契。”
云霖淡淡道:“不过就是审时度势、顺势而为。没有什么值得庆贺的。”
封嘉道:“不管怎么说,我欠你一个人情。”
云霖道:“不用还。”便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他连敷衍一下都懒得。侧身又对熏风下令道:“接下来把我们的人马都撤走。封奉仪会安排好后面的事情。”封嘉微微一笑,没有插话。
倒是元毓按捺不住:“你不跟我们一起走?”
云霖反问:“我有什么理由跟你们一起回苍国?”
元毓一时半会儿答不上来。就如他不愿归顺西楚一样,云霖的身份更不可能投靠他国。
当真是“情生智障”。前段时间过得比神仙还要快活,赵小侯爷就有些忘乎所以。到此时,忽然又想起他和云霖必然敌对,此去一别,再见面就非情意绵绵、你侬我侬;而是尔虞我诈、你死我活。元毓不敢深想下去。从前想起是头疼,如今想起是心肝都在疼。
遂也不管那群该长针眼的人,他抓住云霖的肩膀,接着就听见丹雪“啊”地叫一声,随即大喊道:“放开我家殿下!”元毓偏不放,他红着一双眼睛,将云霖拖拽到一旁无人的地方:“你现在就要走?”云霖点点头。元毓又问:“你还会到苍国来找我一叙吗?”
云霖想想:“或许吧。”
元毓登时就急了:“什么叫或许?你要不来,我就主动请缨,杀到西楚来。”
云霖蹙眉:“就算你灭掉西楚,我也不会随你回东苍。”
元毓一愣:“好歹我们也相识相爱一场……你非要做得这么绝情……”
话未完,就听云霖念道:“我心若日月,日不落,月不坠,此情不移。”元毓的头皮一炸。云霖握住他的手,又轻声道:“我愿拿天下来换,就与你这一世的和光同尘,可好?”
元毓眨眨眼睛。一时间,没有领悟到云霖的意思。
云霖就将他抱入怀中:“西楚灭,东苍亡,天下一统,我会择一位有德之君继位。到时就带你去过与世无争的生活,可好?”他感觉元毓的身子微微一僵,遂收紧双手的力道,紧到快要窒息:“到时候,咱们就去找一个如安陵村的地方,隐居避世,不问前程,如此可好?”
他连问三声“可好?”可真是好吗?
西楚灭,东苍亡,天下一统。谈何容易?就算尸骨成堆,血流成河也未必能完成。
就算云霖有这个能耐。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为未可知?
且自己又怎能眼睁睁看着云霖灭掉苍国,不做不为?到时,能不能活着都不确定呢!
只是,这须臾间的温情,元毓不想破坏。而一些话终究是说不出口的。他缓缓抬手,回抱住云霖:“好啊。不过,到时候你不准嫌弃我什么都不会。你知道的,我不会做饭,不会劈柴,不会生火,不会洗衣,更不会收拾屋子……”
“没有关系。全部交给我好了。”
“要是我老了,不美了,你后悔了……”
“我不也老了,不美了,如何后悔?”
“若不后悔的话,那你就赶紧去一统天下吧。”元毓的鼻子微微发涩,他怕自己会不争气地掉泪,更怕自己脑子一热就跟着云霖跑。遂将云霖推开,后退两步,扬头微笑:“本小侯爷就等你以江山为聘,到时再带本小侯爷看淡人间。”
云霖微微一笑。
这时,熏风给他牵来一匹马。他踩着马镫上去,坐着端端正正:“再见面时,若你我为敌,不必手下留情。”言毕,他扯扯缰绳,骏马掉头,疾驰而去……
——第二部.夏初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