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源仙山的清晨总是有雾气弥漫,云蒸霞蔚,旭日东升。这个时候,修仙的弟子都会去金殿晨读,惟有七夕佳节是个例外。倒跟风花雪月之事无关。仔细说起来,也不知是哪位大仙在的时候立下的规矩,每逢七夕前一日,龙源弟子都必须出去夜狩,还美其名曰:匡扶正道、斩妖除魔、提升修为。
这一年,夜狩的是藏在东海深处的一条蛟龙。
云霖本意前往。但青玄真人一句:“你是红尘中人,莫要过多招惹仙道之事。”如此,他便退回去,恭敬地目送师尊带着师兄弟们御剑而去。待仙山重归寂寥,云霖就准备下山,顺道去百川园会会那些世家子弟,而这时风涯长老提着一壶清茶出现在他的小居前。
笑容可掬道:“看起来你并没有受到太多影响,心态倒是比你师尊要好。”
云霖笑道:“师尊也是为我好。”
自古仙凡有别,这本就是三界的规矩,他既甘愿混迹红尘,就断然没有回头重来的道理。
倒是风涯有些遗憾:“你天赋极佳,若非儿时心魔,怎会去游历神州,又怎会走到如今这个境地?”
“命数合该如此,我自问心无愧就是。”
云霖接过风涯的茶壶,躬身给他满上一杯:“您也知道的。当年,我若不离开龙源,迟早会被心魔反噬,入邪入魔。所以,您惋惜的是我不能修入仙道;而我庆幸的是自己能找到属于自己的正道。”
“所以,你要的是:君临天下,舍我其谁?”
“非也。我要的是:天下太平,河清海晏。”
风涯微微一愣。云霖在这时也给自己满上一杯茶,轻抿一口,方才续道:“一任闲言碎语,唇枪舍刃又如何?世人皆道我是阴谋家,可我偏就不爱阴谋,所有谋略决断都摆在明面上给人选择;世人皆道我是野心家,可我偏就没有野心,帝王将相又如何,是非成败不过由他人评说,古来英雄皆白骨,惟有山常青,水常流。故而,世人敬我、爱我、赞我、辱我、笑我、轻我,又如何?我自有我的道,我自清明如故,我知自己的职责,我甘愿为天下苍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我想给将来一个太平盛世。为此,我心甘情愿坠入尘寰。至于‘君临天下,舍我其谁?’的事情,与我无关,就留待他人去想去做吧!”
言语间,自有一股灵秀之气匿在云霖的眉间,连修道多年的风涯都不由愣住。
忽然觉得,自己虽然看着云霖长大,到底还是不够懂他;
甚至修行几十载,以为自己放下一切,看淡一切,结果境界竟不如这样一个弱冠少年。
这时,云霖将茶盏轻轻搁在案几上:“说起来,其实就跟师兄弟们斩妖除魔、匡扶正道,是一个道理。不过就是各尽其责、各尽其责吧。”
云霖隐约猜到风涯是青玄真人的说客。只是他心意已决,换任何人来都不可能更改。
见他如此决绝,风涯叹息一声:“也罢。若你留在龙源只是一人得道;若你离开,则是苍生之福。”到此处,他顿一顿,粗糙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茶盏杯壁:“……若我在你这般年纪的时候,能达到如此修为和见地,断不至于落得那般下场……”他似在自言自语,并不期望能得到云霖的回应。
然云霖还是回复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数,天命已定,只能顺应而为。”
他猜中风涯的心事,应和南襄城的那座“醉生梦死楼”有关。醉生梦死,就跟从头再来一样,不过就是一场奢念。云霖心有明镜,故而看着风涯长老的目光清澈,即不骄矜也无怜悯:“若是风涯长老您有心的话,可以到盛京城去看看。神州长久以来的战火并没有波及到那个城市去。那里的百姓得到轩辕皇族的庇佑,安居乐业、富庶一方。我去过无数次。那城西包子铺的豆沙包格外地道。”
“……当真如此?”
“您总得亲自去看看才行。”
但是,风涯摇摇头:“古来英雄皆白骨,百年基业一场空。回去又如何?到底是无论如何都回不去了。”他长叹一声,又摩挲着茶杯壁,好半晌才续道:“你……以后会将战火烧过去吧?”也不待云霖回答,他又揉揉眼角,自嘲一笑:“我为何还要关心这等事?那个地方早就跟我没有关系了。”
天命已定。就是时光倒流,重来无数次,他还是会莫名其妙地走上这条路。
而这其间的道理,他是从青玄真人那里参悟得来的。
青玄真人曾在无意间告诉过他一个秘密:逆天改命之事,他曾为某个人做过五次。
第一次,他将某人的命定之人藏在深山中,不让其见外人,结果那家伙竟为摘一个果子从山下摔下来,恰好滚到游历神州的某人面前。命运之轮就此开启,结果什么都没改变。
第二次,他亲自带着某人游历神州,结果路过苍国的时候,一个小偷将某人的钱袋给偷走,某人去追,竟追到命定之人的家里。命运之轮就此开启,结果什么都没改变。
第三次,他就带着某人小心翼翼地绕开苍国,结果那命定之人竟被自己父亲责罚,偷跑出来,邂逅某人与燕国。命运之轮又一次开启,结果什么都没有改变。
第四次,他强迫月老切断某人的红线,而后又强行将某人留在自己的身边。那个时候的某人连出仕的念头都没有,只一心一意地修仙问道,就那样平平安安度过十八岁;谁知,就在某人的弱冠之年,去北溟国夜狩的时候,竟伤到夜行赶路的命定之人。据说,那命定之人当时正在部署与北溟国的一场战事,无意间误闯进仙家的夜狩之地。结果,红线竟自然而然地连成,命运之轮开启,结果什么都没有改变。
第五次,他就有些急功近利,不仅以身试法,犯了情戒,动了杀心,还把自己搞得里外不是人,若非某人坦坦荡荡,心若明镜,只怕他都无颜面对某人。但即便这样,其结果依然没有改变。
青玄真人整整喝了二十坛醉龙卧才说出这些秘密来。
那个时候的他还极为认真的,掰着手指头一根一根地数给风涯看:“这是第六次……第六次……我将小时候的某人带在身边,亲自抚养长大,亲自教他读书习字知礼,我以为这次肯定会改变……结果还是什么都改变不了……”他醉醺醺地说着话,醉醺醺地抱着酒坛,而后又醉醺醺地呜咽起来:“……他从前就跟我说过……天命难违……天命难违……我总是不信……总想着有逆天改命的机会……结果真是……天命难违……”
风涯至今还记得,当时的自己有多么的震撼。青玄真人始终高高在上,始终让人觉得可望而不可即,还从未有这般失态的时候。以至于,后来青玄真人醉酒闯入禁地,他都没有来得及阻止,就如蝴蝶煽动起千里之外的飓风,结果倒是累及云毓二人也私闯禁地,被罚进十万沼泽森林。
想到这些,风涯叹道:“你师尊到底是真心为你。当初,他知晓我将你罚进十万沼泽森林,恨不得将我抽筋剥皮;待后来,若不是他旧疾复发,必须闭关静养,不然一早就冲进十万沼泽森林将你带回来了。”
“竟还有这事?”云霖微微皱眉:“那师尊的旧疾可有好转?”
“你也知道他那个老毛病,每年都会复发一次,少则一月,多则大半年。龙源仙山数位真人都诊断不出他究竟是何病。他也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只要犯病就闭关,要不就出去云游吸取天地精华。想这么多年,他也那么撑过来了。”
“我也偷偷给师尊诊断过,但查不出任何病症来。可是,每隔一段时间,他的精气就会自然衰竭。这些又是实实在在的事情。我翻遍所有的典籍,都未曾找出相同的病状出来。”
云霖说着,撑着下巴,心事重重地望向窗外的花桃。
只见落花红簌簌,纷纷不似雨。
在这个初秋的季节,大概只有龙源仙山还有花桃绽放。事出有异,非仙即妖。就像师尊那奇怪的病症一样,究其缘故,怕也不是一件简简单单的事情。思及此,云霖倒是想起另外的事情来:“我和宸曜私闯禁地的时候,未曾发现师尊的踪迹……”
“但很多人确实看到青玄真人进入禁地当中,其中也包括我。”
“后来,师尊又是如何出现的?”
风涯长老摸摸胡子,追忆道:“说起来也是一件怪事,就在你们进入十万沼泽森林后的第三天,有弟子发现青玄真人竟昏迷在偏殿中。待他醒来后,竟完全想不起除夕夜发生的事情。故而,他究竟闯入禁地没有?又在禁地中发生什么事情?谁也不知道。”
云霖能判断出风涯长老所言不假。那么,此事不外乎两种可能:其一,师尊当真遇见怪事,将所有事情忘却;其二,师尊在故意隐瞒。
云霖更偏信第二种可能。
他想起在禁地偶遇的勾陈帝君说过的一句话:“他不想别人见,岂是尔等,就是吾等也见不到。”就如此本事,那师尊的修为就不可能是一个真人那么简单了。然究竟是什么?云霖暂时还不愿去深究——师尊既不告诉他,那自然就有师尊的理由,他尊重师尊的决定。
这时,风涯长老将最后一口茶饮尽,起身道:“时辰不早。你若想下山,就尽快走吧。”
云霖也跟着站起来:“您不阻止?”
“你与青玄真人承诺的三年之期,在清明的时候就过去。若不是你师尊不舍,你又怎会多待这半年的时间?现在你师尊都不好意思出面干涉,便让老朽来当这个坏人。谁知老朽也是一个脸薄之人啊。”
“不是脸薄,而是风涯长老您能体谅云霖的苦衷。”
这个孩子,从小就长了一张会讨好人的嘴巴。风涯伸手拍拍云霖的肩膀,玩笑道:“别给老朽戴高帽,当心戴得舒服了,就不放你走了。”又催促道:“赶紧走。赶紧走。免得你师尊待会儿醒悟过来,又折回不放你离开。”
云霖点点头,抱拳告辞。
怎料,风涯又将他唤住:“还有一事,你师尊让我务必叮咛你。”云霖稍作停顿。风涯续道:“切莫相信赵元毓。”云霖微微一愣,但风涯已经转身过去,再无他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