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肠峰上断肠人,断肠人思断肠魂。此时,峰顶上飘着绵绵细雨,仿若一副泼墨山水图,仿若人间仙境,仿若素雅的梦境。青玄真人站在断肠崖边,微风轻拂他似烟雨伶仃的长袍,轻拂他似细雪柳絮的白发,飘飘乎遗世独立,像真要羽化登天而去。
云霖撑着一把紫竹伞,踌躇半晌,慢慢走过去:“天凉,师尊莫要伤了身子。”
青玄真人没有回头。他扬起手,将一片红笺扔出去。红笺随风坠入堑崖,是这副水墨卷轴中唯一的一抹色彩。
云霖讨好道:“师尊还在生我的气?”
青玄清冷道:“你长大了,自有自己的想法和做派,何需来征询我的意见?”
云霖道:“长再大也是师尊的徒儿。”说完,倾身靠过去,微微一笑,似个孩子,纯净无比。他只会在青玄真人面前如此。
青玄真人偏过头。神情淡漠如雾如水,唯有眉宇间那只凤羽,红的快要滴出血来。
他就这样一直盯着云霖,仿佛要把自己的徒儿看穿,看透,看进心底,看入骨髓。他就这样的。渐渐眼底析出悲凉的意境来。云霖刚刚捕捉到,尚未明晰。青玄真人猝然将目光挪开,轻轻叹息一声:“抽刀断水水更流。这就是命。”
“如果这就是命,那也无妨的。”云霖轻笑出声,一副豁达的模样:“师尊从前不是总教导徒儿:就算事后要认命,也要在事前学会逆天改命的本领。”
青玄真人瞥他一眼:“那你说说看。就这事,你要如何逆天改命?”
“还没有想到。”云霖回答得倒是非常干脆。
青玄真人冷哼一声:“你是没有想到?你是压根没有去想!”云霖努努嘴,不敢反驳。就听见青玄真人长叹一声,续道:“逆天改命,又有何难?只要你在龙源闭关的时候,不下山,不见赵元毓,不胡思乱想;任赵元毓有通天的本事,还能跑过来扰乱你的心?”
“师尊,徒儿不想欺骗您。您说得这些,徒儿还真做不到。”
眼看着青玄真人就要动怒,云霖赶忙解释道:“师尊,徒儿可以稳住心神,绝不胡思乱想;但是,‘不下山’‘不见赵元毓’就这两点,徒儿还真办不到。说其原因,是来龙源的船上,徒儿已经让熏风去公示《天下一统诏文》,相信不久以后,就会有无数世家子弟前来龙源,共商统一大计。”
“好啊。楼云霖,阳奉阴违的招数你学的还挺溜。所谓的闭关,敢情只是为应付我来的?”青玄真人很少连名带姓地称呼云霖,除非气到极点。
云霖暗道一声不好,赶忙放软音调道:“师尊,真不是你想的那样。”
青玄真人挑眉:“说来听听。”
真要说起来,云霖又有一些为难。就像那些桃花开开谢谢,纷纷扰扰。那些事情从头到尾的,就算三天三夜也未必能讲个清楚明白。
云霖随手接住一片随风飞扬的桃瓣,在指尖捻捻。
好半晌,他才捋出一点头绪来,便是从十岁那年说起:“师尊还记得徒儿十岁那年下山,找您讨要一朵花桃的事情吗?那年,您浴在那一场桃花雨中,问出一个令我颇为费解的问题:‘若是逆天行命,待到花谢后便会魂飞魄散,你可愿意?’徒儿愚笨,当时没有想出答案,游历数载,依然如此。但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徒儿的这番游历虽然没有找到问题的答案,却找到将来人生的答案。”
青玄真人轻轻启口,但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来。
云霖等待一会儿,方才续道:“当年徒儿离开龙源,周游列国,恰逢灵衫国南侵,我在西楚平野处遇见无数逃难流民,他们个个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有家归不得,有国无处倚。徒儿就在那个地方冥思苦想三天三夜。或者:不插手凡尘俗世,只修自身,任天下来来往往,合久必分,分久必合,顺其自然,总有太平时日;或者:强行出头,攻其国,爱其民,杀人安人,以战止戈,如此让天下尽早一统,让百姓尽早安宁。——最后,在第三天的傍晚,夕阳如残血,照在徒儿身上的时候,徒儿终于悟了:徒儿既有纵横的本领,又有西楚六皇子的身份,就不该忘本,就不该置天下苍生于不管不问。故而,徒儿决定以战止战。而一旦踏入其中,就不能随随便便地抽身而去,便要徒儿魂归故里,至死方休。”
说到此处,云霖握着伞柄的手紧了紧。
接着,就有数片桃瓣从伞的边缘纷纷落下,像一场酣畅淋漓的豪雨。
青玄真人凝视着面前这场粉色花雨,眼底的戚戚之色越来越浓烈:“从前……你从未对我说过这些……我也从来不知道你有过这样的理想抱负……”
云霖道:“师尊,我跟您道别的时候刚过十岁,哪来什么理想抱负?”
“原来是这样啊。果然是为师年纪大了,好多事情都变样,好多事情都记不住了。”
青玄真人边说着这些话,边低头捏捏鼻梁骨:“……一身能擘两雕弧,虏骑千重只似无。毕竟你还年少,毕竟你还在血气方刚的年纪。呵,忽然想起来,为师好像也有过这样的年岁。所以,为师能理解你的心境。只是,经历过这么多的事情,你可曾想过为师对你的期盼?”
“想过。”云霖的回答不见半分犹豫:“只是徒儿实在做不到独善其身,便只能“先天下之忧而忧”。
“……傻徒儿,你还曾想过,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世事无绝对。尽人事,听天命,如此就好。”
“那最后给别人做嫁衣也无妨?”
“徒儿并无称帝之心,只愿世间太平,一世长安。”
这些问题,云霖答的是云淡风轻,青玄真人听的是神不守舍:“为师还记得,你从前在龙源修行的时候,为师专为你卜过一卦:命犯煞星,求而不得,一世畸零;又与紫微星犯冲,事与愿违,注定无宏图霸业。”
“嗯。”云霖微微一笑,“师尊,徒儿还记得这些。”
“那为何还要做傻事?”
“人生在世,总要做一些有价值的事情,哪怕最后的结果不尽人意。”
其实说起来,道理就是那么的简单。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世事如果能尽如人意,那人间就不会有“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这八苦。云霖何尝不明白这些道理。就像那些反复折磨他的感情一样,明知不能拥有,说不出来,道不清楚,憋在心底,只能成魔成魇;可偏偏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心,到现在就只能期盼过程美好,不敢奢求结局的完美。
想到这些,云霖转动伞柄,稍稍偏头,偷看青玄真人的侧颜。
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云霖在心中默念着。但待青玄真人即将察觉的时候,他又将目光迅速挪开,心有余悸地望向脚下那深不可测的堑崖。
随后,就听见青玄真人在他的耳边,轻声说道:“云霖,为师不会拦着你去做那些你所认为的任何有价值的事情。只是,为师……为师只有一个心愿……”他顿顿,声音似雨落浮萍:“……就只有一个心愿:愿岁月静好,愿你一世安宁。”粉色花雨簌簌而下,青玄真人拨开云霖一直举着的紫竹伞,任花瓣雨落在他的发间和衣袂。他一眨不眨地看着云霖,双瞳剪水,眉目如画,便在这个刹那间,天地为之失色,日月为之遮辉,仿若世间所有的愁苦伶俜都围在他的周围,久久不肯散去。
是以,有些感情,不配拥有。讲不出来,道不清楚,只能藏在心底,久而久之,成魔成魇。待捱到此时此刻,不仅不敢奢求完美的结局,就连那过程都不敢有任何的期盼。
便是:“天长路远魂飞苦,为谁风露立中宵。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云霖稍稍一想,微微一愣,由不得鼻子一酸;又看着师尊的侧颜,便久久不能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