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国”末乐章的女高音独唱,宛如纯净的天籁。
手势随旋律起落的范宁,心弦再度因某种奇怪而变化莫测的回忆而触动。
......“所以,你会在不久的之后升格‘新月’,别人还会更换对你的称呼,但这些我不会看到。”
“你晋升执序者也是如此。”
“什么意思?”
“我也不会看到,但会知道。”那时的范宁执着地纠正着这些概念与概念间的细微区别,“还有很多别人不知道的,我也会,我们也会。”
就如分别前所说吧。
她会领略高处的神性,置身跻入此前杳不可得的云蒸霞蔚之室,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只是更高处的一切,帷幕后的阴影,如今,之后......
一个平静的终止式散去的时刻。
“嚓!嚓!嚓!嚓!嚓!嚓!嚓!嚓!”
类似第一乐章引子的雪铃声和旋律再起,只是这一次,野蛮和暴力盖过了稚嫩和欢乐,世界近乎恐怖惊悚地天旋地转起来。
“隐喻污染、混乱、无序?......”
“‘蠕虫学’残留的阴影?‘启示录’中见闻的另一部分?......”
领袖身旁的蜡先生皱起眉头。
他仔仔细细地听着拉瓦锡用了几十秒的作曲发展的技法,将其通过和谐的音乐逻辑抹平,再次过度到女高音的天籁之声。
“在天国的酒窖里,美酒不用付价钱。天使们则会烘好面包。
每一种美味的蔬菜,都在天国的菜园中生长......所有我们想要的,都用满满的盘子献出!”
亵渎与神圣,不断打破秩序,不断重构秩序。
欢歌?
寻常尘世意味的“欢歌”,扭曲为危险分子所教唆的“欢歌”,又再度还原为语义本真的“欢歌”?
欢乐的歌曲......
的确有点奇特,不光是蜡先生,同样只要是高灵感的在场听众均有所感。
前一首,《夏日正午之梦》演奏过程的奇特涟漪,就指向了极目之处更远方的疑似异常地带的一些存在,现在的《天国》也是?
是巧合,还是必然?
可能是造诣达到某一程度之上的必然。毕竟,“格”是对抗混乱崩坏的最本质因素。
就像现在,这些天籁之音中存在着一股圣洁的反作用力,将那些蠢蠢欲动的“蠕虫学”牵制,就像用船锚嵌入石碇,或者用定音鼓声稳住错置疯狂的节拍。
天旋地转的雪铃声响交替持续了三轮,但每一次突兀、诡异地爆发,都逐渐被女高音抚平,听众们感觉自己的身躯得到了“确认”的过程,被牢牢拴在了某种准则的基石之上。
直到最后一个唱段的起始处,狂乱不再可闻。
“世间的一切音乐,都不能与我们媲美......天使的美妙歌声,使我们感到满足,达到天国欢悦的顶峰......”
伴奏背景只剩下木管流动的旋律,以及由提琴或竖琴在低音区拨奏出的钟声。
但拉瓦锡神父的教导却似回响般永存。
“以后有些人存疑心,你们要怜悯他们......”
“我们坚固的人,应当担待不坚固人的软弱......我们无有怜悯之心,但这些人浸在影里,应叫他们觅得仁慈......”
“在旷野,风向标不丢弃他们,引导他们行路......”
“在白昼,云柱不离开他们,也引导他们行路......”
“在黑夜,守夜人亦不抛下他们,仍点燃照他前行的灯......”
广场上三万坐席的听众,更远的广场与主干道上静静站立聆听的听众,他们的情绪、思维、理想的纯概念、精神化的表达,一切都在飘离自身,飘向某一未知的高处境界。
音量变远变小,歌声连同雨声在听众们耳旁渐行渐远。
叮,咚。叮,咚。叮,咚......
终章的尾声被无限拖弱拖长,只剩下最后竖琴一顿一顿四度交替的拨奏声。
安宁、欢悦、静谧。
声音似乎是从颅内的听觉残留中最后消失的,待他们回过神来的时候,台上的拉瓦锡神父已经将挥拍线收束了。
这些启示......
如此启示......
必须,要有个情绪上的出口才是。
灵性的感动也一样。
“哗啦啦啦......”
居中席位上的波格莱里奇却是再次抬手,鼓掌。
巡视长们也开始鼓掌。
这次没有“带头”或“跟上”的过程了,蜡先生也没有再环顾四周。
掌声迅速、平稳地蔓延到所有人的手中,就像一次专业且合规的引燃操作规程。
其中有一些更激动、更崇敬的欢呼与喝彩,以恰到好处的比例涌现。
也收得十分有序。
夜色更深。
现在的时间是晚八点三十分。
离最后一场演出还有半个小时,听众们再一次稍息散场。
刚才的感觉似乎有些怅然若失。
但马上是最后一曲!
越是临近最终的展示与结果的揭晓,市民中五花八门的猜测,就越往数目繁多的版本发展。
人性使然。
不过,大家都变得非常理智,没听到有人再传“内定”一类的谣言。
部分人在广场外围的咖啡馆、面包店或小摊贩处买了些小食暂时充饥。
厨师的出餐速度,服务员的装包速度,都很快,街上排队有序,地面干净整洁......乱丢垃圾之类的现象,今天的改善进步非常明显。
只是有些人向餐馆预定待会11点后的包间的时候,得到的答复却是“不好意思,店子一会就停业打烊了”,不免心头疑惑。
怎么回事?虽说11点后确实是个比较晚的时间点......
但是今天是节日盛典,是落幕式,结束之后,大家不来点夜宵什么庆祝庆祝的吗?
以上的种种细节,旧日交响乐团的乐手们并未听闻知晓,因为他们早进入后台作演出前的最后准备了。
“铛——铛——”
广场的晚九点钟声敲响的时候,一身燕尾服的范宁信步往指挥台走去,乐手们已经落座屏息以待。
范宁的步伐走得优雅,也很慢。
比这几天任何一位指挥登场的步伐,好像都还慢点。
刚才,推开通道幕帘的时候,他突然似乎觉得耳旁有点幻听。
“哐哐——”“哐哐——”“哐哐——”
像是什么笨重而庞大的拼接之物,不断碰撞之下的拍点明确的噪音。
当然,声音本身极小就是了。
蒸汽列车......之类的?
站上指挥台的时候,范宁感觉自己好像一瞬间回到了某一刻循环的起始,或是“重置”的起始,比如,年初自己重返提欧莱恩时,在列车上蜷身打盹小憩的梦境场景。
一些事物相同,一些事物又不同,一些情绪相通,一些情绪又有变化。
这种感觉对范宁来说有种生理性的讨厌——自从失常区回来后患上的顽固慢性病。
“怎么巡逻警察现在就开始清走小贩了?”
范宁选择暂时把注意力从主要往次要部分转移去,即跳过乐团、跳过贵宾席、跳过广场听众,放到更远的那些区域,然后,就顺理成章地关注到了这么一条次要的讯息。
简直和“自己准备指挥一部交响曲”的事情一点关系都没有。
当然,这是一个绝佳的技巧,那种生理性的不适感被范宁成功地除掉了。
最后一曲,最后一场。
掌声和欢呼在涌动,但一直听到了晚上21时的这一刻,范宁感觉自己已经脱敏了。
在前世,从没听过有什么艺术节的演出会在这么大的场合举行(当然,也听不清),也没有如此密集排列的档期安排,人是会倦怠的,仪式也是会消耗灵感的,这一切会不会有哪里不是很现实、不是很合理?
奇怪,怎么怀疑到这种范畴的问题上去?
行礼的短暂时间里,范宁的视线和波格莱里奇有所交汇。
对方在鼓掌,然后放下,然后广场重归安静。
几万人的“收拍”收得很齐。
视野里听众的人头蠕动着,四面八方都是挂起的巨幅旗帜。
圆桌与刀子,一片片灰蒙蒙地压了过来。
后方,全体乐手按兵不动,冰冷的空气寂静一片。
一切至此。
范宁笑得富有深意,转身。
将预备拍的手势递给了浸透在金黄灯光下的小号首席。
“#do-#do-#do-\/#do——”
“#do-#do-#do-\/#do——”
“#do-#do-#do-\/mi——————”
无标题又暂无序号的《升c小调交响曲》,第一乐章,葬礼进行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