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徐福并不想旧事重提。
这像是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
之所以提起,实在不得已而为之。
这巧玲髀上的胎记,让他想到了一种可能。更勾起了他久远的回忆。
娓娓道来的徐福,言语中,他并未有半分杀意。
那是一个沉睡已久的故事……
巧玲和妙玲的目光里,其杀意,也渐渐消失。二女不约而同收起了魂力,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直到赵磐龙不禁发出了一阵感叹。
“噫,怨念化魔,非比神识化魔,难得老前辈心诚至此!”
仿佛所有的疑问,都一目了然的摆在了眼前。
言毕,徐福也发出了一声悲叹。
那声悲叹,似充满了无尽的怨念,化作了他无法掌控的魂力风暴,一时间,赵磐龙,巧玲,妙玲三人,登时被一股悲伤的氛围所包围。
不受控的魂力的风暴中,似现出了徐福压在心底,想要竭力掩藏记忆,将赵磐龙一行三人,带回了那波澜壮阔的久远过去。
“既欲知其详,且随余梦回大秦。”
赵磐龙原本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晰。
始皇帝二十七年,山东碣石。
“北阪有桑,南隰有杨。有车辚辚,远别我邦。黑发老去,烈士相将。西望关山,念我故乡。”
和着歌谣。沧桑的古道两侧,秦之士大夫,方士们拱手以期,方士下辖之外门童男童女则跪于士大夫,方士们之前,均分列于古道左右。
此刻,黑秦旌旗,迎海风飘扬。不远处,于精锐甲士簇拥下,有着宝光华盖的车辇上已被停稳,甲士列阵以待,车辇之上的人,这才慢慢地踏着匍匐于地的宫人后背,缓缓走下。
此人,不怒自威,行走带风。其身周自带王霸之气,令人登时心生敬畏。
来者,不是别人,一袭玄色帝王龙袍加身之人,正是大秦始皇帝嬴政。
但见,他卧蚕眉微挑,却未露半点笑,有的神色之威,以及那傲视天下之颜,目光扫过处,众人尽皆垂目叩首,没人敢吱声,甚至大气也不敢喘上那么一口。号令天下的王者,便在众人眼前,他的一念,即可是生,亦可能是九族诛灭。
这威严的目光一扫,便足以令人胆寒恐慌。
左右伏拜之人,在他始皇帝嬴政眼里,皆如草芥。
他慢慢抬起手,那听话的宫人,便献上了盛满美酒的水德龙纹鎏金爵。
旋即,他那威严的目光,看向了前方一块高耸的巨石。像是寻思着什么,在安静的沉默之中,良久不语。
试问天下,为尊者何人。唯他而已。此巨石,竟高于他嬴政,屹立在那里。
其无言,却胜万语。分列于两侧之人,无人感出一口大气。
礼乐之声突起,仿佛原本平静的海浪与海风,也跟着礼乐之声,渐渐跳动了起来。
他轻蔑一笑,便一手提起不利于行的裳边,迈起庄重的步子,一手将金爵捧于胸前,慢慢走向了那块矗立在海岸边巨石。
他立于石前,露出了难以形容的一抹苦笑。旋即,伸出满是老茧的手,抚摸起巨石凹凸不平的表面。实际上,他并不是在抚摸,他是在暗暗发力,那刻在了巨石之上数道新鲜甲印,便是他内心不平的佐证。
他一直在想一件事情。
他的天下,他欲一统万世,他欲长生不死。
什么扶苏,什么胡亥。他们只配伏拜于他的身侧。若能有无尽的寿命,这石头,这海又算什么个东西。
仿佛众人皆睡,他独醒。他一甩龙袍宽袂,这才转过身来。
他看向的,不是那些草芥之人。他望向的是天。仿佛在拥揽,他不由张双臂,以天下尽揽之势,闭目深吸。
唯有他,始皇帝嬴政,知道此刻此刻的心绪。
大地上,有他的百万雄兵,身后的石头,他迟早有一天会荡平,身后的海,也将归属于他,就算是天,有朝一日也是他嬴政的天!
“吉时已到!”
敲钟的宫人,注视着圭表投下的日影,登时扯开嗓门,唱起了中气不足拖沓的调子。
“始皇帝陛下,功在千秋,一统六合,万岁!万岁!”
伏于地之人,三呼九叩。始皇帝嬴政这才睁目傲视四方。
“朕,千古一帝,荡平六国,一统八方,得万世大略。奈何只为人皇,将终有尽时。”
没有人敢回应嬴政此言。
他又是轻蔑一笑,再一次转身,躬身朝这巨石一拜,旋即,便将爵中之酒,一饮而尽。宫人又为始皇帝,又盛满了一爵。
“朕闻有三处仙山,唤蓬莱,方丈,瀛洲,匿于海不归。朕乃人皇,一统六合,欲立万世霸业。尔仙山虽孤悬于海外,岂不闻《北山》有云,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今朕东临碣石,其意至诚。望众海外仙家,予朕长生之道,朕自当与三山仙家,同享万世太平。”
始皇帝嬴政再举金爵,将爵中琼浆洒于足下厚土。他扫视着海天一线之所,良久,方才将金爵放于宫人托举的玉盘之内。
“剑来!”
始皇帝抬手之间,干将莫邪便以被宫人呈上。
宝剑于手,其目光也骤变。
他毫不犹豫,挥剑向前,电光火石间,巨大的碣石上,便留下了苍劲的纂文。
始皇帝嬴政满意地点了点头,嘴里只是蹦出了简短的话语。
“不长生,则夷。”
“尊帝令,不长生,则夷!”
一时间,秦臣再一次三呼九叩。直至权臣中车府令赵高,奉玉诏,跪于始皇帝之下,呼叩之声方绝。
“二十七年,皇帝令琅琊紫虚殿方士徐福,携其殿辖紫游殿三千外门童子,使海外三山,寻长生道……”
“臣领诏遵旨。”
年轻的方士徐福,迫不及待快步上前,跪于石阶之下,自赵高手中接过玉诏。其面色通红,心中充满感激之情,再次奉诏将玉诏中的文字,熟记于心。
唯有立于始皇帝一侧的太子扶苏,失落地叹了口气。徐福虽然看在眼里,但那时的他,认为这只是他在为可能再无法触及帝位而惋惜。
那时的徐福,是意气风发。玉诏中的文字,仿佛让他有了宏远的目标。纵然其师鬼谷子告诫过他,这天地棋盘,人不过是棋盘内的一颗落子。但他显然不这样认为。
人皇于玉诏中的许诺,让这个年纪轻轻,便承了鬼谷子衣钵,成为琅琊紫虚殿长老方士的徐福,是满心感激与欢喜,他满怀希望目之余光,瞄着自己即将带走的年轻门人们,他的心中,仿佛有一轮红日冉冉升起。
若能寻得长生不老之道,若能寻得长生不老之药。杀伐果断的始皇帝,必定让他这个方士,创立一个其师鬼谷子也不敢奢望的国度,一个道法自然的修道乐土。
那时的他,将带着辖下三千门人们勤修《鬼谷子》,《本经阴符七术》,探究其师留下的天地奇术。
也许,领旨奉诏的那一瞬间,便是徐福一生中,最为高亮的时刻。
之后的一切,情势急转,便逐渐变得黯淡起来。
海中,汹涌的海浪,仿佛变成了奔涌而来的大山。
汪洋之上,愁云密布,降下骇人雷暴,水龙卷带着翻涌巨浪,让徐福的本家船队是顾此失彼。
“徐师叔,船舱进水了!”
一声惊呼,带着恐慌,将修行中的徐福惊醒。此刻的徐福,于帅船中所设的练气幽室内,到处浸满海水。
徐福不答话,只得运起道法“水御术”,以其人才水行灵力,才勉强将紫虚殿帅船稳住。他原本以为这就是一次常见的风暴罢了,可直到他奔出练气幽室,方才发现这次的风暴和过去所经历过的,是完全不一样。
这滔天骇浪,无疑海中巨兽,舟舫船只,在其面前,不过是精卫填海时掷下的小石子罢了。此种境况,唯有九死一生一途!幸亏帅船有他精纯的水行道法伏水御庇佑,方才不至于颠覆。
但帅船之后女弟子们所在的紫游殿舫船,却情况不太妙。原本司船行之人,是他的师弟。怎奈他师弟道缘浅薄,早于求长生之道途中暴病而亡。现司船行的,唯有道法更浅的紫游殿外门女弟子,面对此等剧烈的风暴,以其低微的道术,能不能保全自身,都是个问题,更别说保全这些紫游殿外门女弟子所在的巨大舫船了。
“舫船危矣!”
徐福急得直跺脚,他的身边,是弟子们的惊呼。只见,一个巨浪是直扑舫船,仅在巨浪扑下的那一瞬,那满载紫游殿外门师妹们的舫船便消失在了徐福和弟子们的视野之中。
“在下的紫雨小师妹呐!”
“玉儿!玉儿没了!”
“此乃天罚琅琊紫虚殿!天罚呐!”
门下弟子,哭喊之声不绝于耳。
徐福身边,琅琊紫虚殿辖下弟子们,是掩面而泣。
唯有徐福,镇定自若。他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那满载女弟子的舫舟,似他早自那巨浪之下,感受到了什么。
伴着舫舟处,波涛浪尽。一道水行灵力之光乍现,稳稳托住了刚还在剧烈摇晃的舫舟。
所有人的目光,一时聚集在那道水行灵力之光处。
那竟是水御术!
要散发出此等灵力,至少须达到人才水行灵力正道的修为境界!
这几乎不可能!
这紫虚殿中的弟子,才会施展这样的术法!
而那舫舟上,均是紫游殿的外门女弟子而已。依他们来看,这几乎就是不可能的事!
在徐福的眼里,也同样闪过了一丝诧异与惊讶。
紫游殿的外门女弟子,是根本没有能力触碰到道法修为中的三才之境的。纵是其中修为最高的外门大弟子,也仅仅不过是灵力正道不入流的开悟层次。而其他男女门人的修为,应该是比开悟这种不值一提的层次还不如的论道或较论道稍高的识心层次。
“怎么可能!好生厉害的水行灵力!”
众人一时间议论纷纷。
议论中即掺杂着惊讶,又带着怀疑,一时间是众说纷纭。
若不是这已经运用出的水御术,没人会想到那满载外门女弟子的舫船,竟安然冲出了翻滚的巨浪!
而船头之人,却只是徐福仅有一面之紫游殿的外门女弟子。
徐福只是知道,这女弟子是他下山奉领玉诏之前,由他师弟引入了琅琊紫虚殿,拜了其师鬼谷子之像,与其余新入者一同成为了紫游殿外门弟子的。之所以,他有所印象,是因为这女子之容,像极了他梦中的女人。
不过是结局悲戚的梦境,归根结底,那就是作为方士的徐福,须斩断红尘执念,入阶人才境界时,由心梦所生的色相罢了。
“妙哉!妙哉!”
徐福登时明白个中缘由,不由抚掌大笑。尽管,他下辖真传弟子,仍是处于怀疑之中。
纵然是年纪与他徐福相仿,但她修行的时日却与徐福差得了十多个年头。可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弟子,竟然以身犯险,运用出了人才水行修为阶段,才能运起的“水御术”道术。更为令徐福印象深刻的,是这于船头险御巨浪的女弟子,居然还使出了紫御殿真传弟子才会使用的‘伏水御’身法,虽说并不娴熟,但配合同样不太娴熟的水御术,却在巨浪之下,保护了那舫船上的全员。
“怎么可能……
“此竟是雨晴!”
“看呐,是紫游殿的师妹雨晴!”
“他居然能运用人才水行之法?!”
巨浪狂啸之声,很快将帅船上的人声没过。
显然,这被唤做雨晴的紫游殿女弟子,也听不到帅船上的呼喊声。
勠力施展道术的她,几乎拼劲了全力。哪管这海浪将她身着的紫游披浸得湿了透,至于女德等等等,她若出水芙蓉,唯以被海水泡的发白的纤纤之臂,催动着灵力,另一手持一阴纹秦剑,唯竭尽所能,劈波斩浪。而其剑式,恰巧便是徐福所用之水月快剑,只不过其招有形,却因未习得真髓,而显得威力差了不止一点半点,但似乎已经是足以对抗这海上的巨浪了。
徐福从未传授过此种剑法予弟子。除非是……
一道念头,闪过了徐福的脑海。
“雨晴……雨晴……”
“余竟作何事?予终失之矣?!”
“雨晴,余之雨晴!”
赵磐龙感受到了徐福心境剧烈的变化,仿佛早已置身那巨浪涌动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