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因为没人和你讲话,你傻不傻呀?”
“这么好的出国机会就放了?”
“难得可以和儿子、女儿团聚,啥问题不好克服?”
“就你个犟老头子不肯和小辈妥协!”
……
一句句嫌弃,是任家旺在杨家搓麻将时,撂给杨洪方的。
季存却感觉:让一个语言不通、生活方式与习惯不同的老人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家去,那样的环境很可能会让老人感到孤单、寂寞、无助、伤感……直至难以忍耐,要回到自己家乡。
因为生在北方,忽然走出山乡的他到南方某省省城上大学时,也曾经历过一段相当难耐的日子。
——听不懂当地的语言,吃不惯那里的饭菜,外出购物会迷了方向;而经济的拮据,更是让他生活拘束,又不敢多走出校门去接触校外的环境……
要不是半年多后拿了奖学金,大学老师又给介绍了家教的兼职工作,他也咬着牙逼自己多与同学交流沟通,还真没办法与同学们很好地相融。
那还是在祖国的怀抱中,他还是一个有充足精力去学习、去适应的年轻人!
可杨阿公呢?已经六十多岁了,多年安守浦东本地,鲜有走出上海的机会,连和他这个租客以普通话交流都有些障碍,有时难免要反复两三次才可以说清、听清。
要是让他去到那外语环境中,他要怎么生活呢?
因此季存认为:若是单为了与儿、女团聚,而过“玻璃罩内的生活”,对老人家并不现实,不做出妥协是可以理解的。
可杨阿公的口中却冒出了内心的纠结:“现在我还跑得动、做得动,我是肯定留在浦东的!等到像家旺讲的——‘老得糊涂了,不能动了’,我再看看要不要去国外,那时只怕我一个人住是不行的……”
季存被他这言语给逗乐了,忍不住揶揄:“您还真准备到那时妥协呀?等不认识人、不能动时,估计到国外,也要住养老院了。”
他这句无心的玩笑,惹得杨洪方呆愣住了,片刻后,方喃喃地嘀咕:“是啊,到那时,我儿子、女儿是不是会让我去住外国养老院呢?我孙子过年打电话时讲:他外婆就住养老院去了,可是养老院里的老人平时更加没有意思,只有和护工讲一点话,只怕护工的外国话,我更加听不懂了……我连国内养老院都不想住,更不要讲外国的……”
季存真是后悔,自己怎么没想周到就和老房东开这个玩笑呢?
看着老人寂寞又担心的愁容,他只能尽力开解说,没准儿子、女儿退休后,会回国来陪他的,或者轮流和他住在一起。
可杨阿公苦笑着摇头“那估计不太可能!”让季存的心揪作了一团。
因为他想到家乡父母曾经表达过同样的担忧!
“栓娃,你非要去上海找工作也可以,可再咋的,不许你留在上海娶媳妇。要那样,你爹和我还咋过呀?”
“您和爹可以到上海和我一起过啊。”
“栓娃,你千万别这么想啊!到上海还能活吗?”
“咋不能呢?”
“你想想,你妈和我连县城都没去过几回,听不懂、吃不惯、睡不着的!”
“怎会呢?我会陪你们二老呀!”
“可拉倒吧!你工作忙时,还能陪我们呀?我们在村里还可以和人唠唠嗑,跑到上海和谁说话呀?到时,你没准把我俩塞到养老院里等死……”
可在父母如此担忧时,那个人却有着不一样的说法:
“娃,没有找你给我养老的意思,就是想你有了条件,和哥哥们相互帮衬,因为他们实在不像你肯学又肯做的,大哥不争气就不说了,二哥那腿又一直拖累着一个家……只要你们兄弟过得不错,等老来,他俩随便那个,愿意容我一起住就一起住,不愿意就找个可以住的地方把我塞进去,随便给口粗粮,让我等死都行……”
季存平时几乎不敢回想这些,想到这些,他就不安地担忧——自己是不是只能在上海做几年打工人,然后就要带着积蓄,回村去娶媳妇生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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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堂口的梧桐枯叶被无情的风,吹进弄堂,无力地贴在起伏不平的地面上,恹恹“等死”时,看着几个月后再次回门的小女儿咏萍,听着她冷嘲热讽的言语,任家旺夫妻的眉间蹙紧了不安的忧愁!
几个月前,咏萍带着儿子赌气而去,就算过春节,也不过带着秦彬父子象征式地来拜了个年,当天就又离开了,甚至连一句话都没和咏兰夫妻说。
直到父母这边有了明确的动迁消息,她才陆陆续续回了几次娘家,每次也只是问过消息后就走。
可因为浦东面积相对开阔,旧房陈舍的拆迁进度不一,烂泥渡的拆迁工作组进驻了这些天,咏萍婆家那边还没有确切的消息。
而秦毅的就读与学习环境一直是咏萍心头最重的事。
她眼见父母这里不久将搬入水电煤卫齐全的新村,那里的小学条件听说也相当不错,当下就坐不住了。
这几个月,她在婆家硬绷着,忍着心让秦毅和自己挤在见不了多少阳光的朝北小旧屋里,按着脾气让卧床的婆婆不时呼唤正在做作业的秦毅过去说话、送水,咬着牙自己每天匆匆上下班,赶着跑着接送秦毅……早已绷不住了!
咏萍以为,父母一定会想到自己和秦毅的苦,一定会在不忍心中退让一步,让阿姐咏兰拿到新房后,就住到她自己的房里去,重新让出房屋空间,让自己母子有个安稳躲避的地方。
可父母就是没有开口,反而与阿姐一家渐渐亲近,甚至对她不再带着秦毅回来小住,也没有什么反应!
咏萍是真的心里慌了!
她是秦彬的老婆,没办法也不敢面对强势的丈夫推卸照顾婆婆的责任。
可秦毅还小,让需要专心学习的他一直在那样的环境里被打扰、被压抑,连阳光也见不到,她做不到!
所以,赶着父母正式签下协议之前,她一定要去,去讨个说法,想办法为自己和儿子多争取一些机会,哪怕,要她重新多承担父母的照顾责任,也不是不可以考虑的。
可是,她对父母偏心阿姐一家,怎么也没办法摆平心气,所以在餐桌上,当着父母的面,也忍不住说些难听的气话:
“秦毅,你不是一直喜欢吃外公烧的排骨冬瓜汤吗?多吃一些呀,你傻得不吃,那就只有便宜人家多吃了。”
咏兰急忙尽可能多地舀了排骨往秦毅碗里放:“是啊,你在长身体,多吃点!”
咏萍抢在谈培祥落筷之前,抢去了盘内最后一块烧毛豆的臭豆腐:“呵呵,爸爸妈妈,你们不知道,昨天我还在说秦彬,总喜欢吃肉,结果看上去人又高又壮,健康得要死!实际他也不过是灯笼壳子,一戳就破的,就是可惜没像姐夫,晕到水池旁边。不然,等我拿到新房,还可以和你们住在一起,把新房租出去拿房租咧。”
“咏萍……”咏兰吃的白米饭噎在喉咙口,咽不下去,“就算我们和爸妈住在一起,你和秦毅还是可以一起住的呀。”
“啊哟,阿姐,你可真舍得!”咏萍笑眯眯地看着咏兰,“这是烂泥渡,实在没办法,才在屋里搭阁楼。拆迁拿了新房,谁还在新房里再硬搭间阁楼出来呀?又挡光又抬不起头的,老邻居来看看,只怕让人家笑话。”
一向人不静、话很多的任东杰这天却只顾埋着头吃饭,筷子把豁了口子的瓷碗碰得直响。
他可不能随便开口!
一开口,再惹得小姑咏萍吵起来,万一爷爷奶奶让他还在身边住,把放到他名下的那套小房子先让给小姑和秦毅住,那不麻烦了吗?
如此想着,任东杰心里不安,忍不住就瞥了咏萍一眼。
这一瞥果然糟了!
咏萍的言语立即转向了他:“东杰,从小你和秦毅最要好,你讲呢?要不要秦毅住回来呀?”
任东杰的筷子掉地下了,他赶紧弯腰去捡,然后拿着跑向外面的水池。
他和秦毅感情好是一回事,这房子事关将来结婚、养小人,可不是开玩笑的!
可要是不让小姑带秦毅回来住,将来爷爷奶奶年纪大了,三天两头生毛病,只靠他和大姑妈一家,够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