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西北的秋天来得格外早,枯黄的落叶在北风中打着旋儿,透着刺骨的肃杀之气。
九月,北戎军在雁门关久攻不下,转而突袭西北的雁回关。十万铁骑踏破城门,铁蹄所过之处,村庄焚毁,百姓流离,哀嚎遍野。
燕北军得了北戎助力,战局骤然逆转。消息传至大梁皇城,满朝震怒。皇帝在御书房摔碎茶盏,怒斥道:\"萧毕小儿,辱没萧氏门楣!\"
\"陛下息怒,当务之急是调兵驰援。\"御史战战兢兢进言。
皇帝强压怒火,沉声道:\"传旨,命镇国将军率五万精兵即刻北上,务必阻截北戎与燕北叛军!\"
萧策单膝跪地:\"儿臣请命亲征!\"
萧原随即出列:\"微臣愿随太子殿下同赴沙场。\"
有大臣反对,一国太子亲近战场,太过凶险。
但是萧策意已决。
皇帝凝视萧策良久,终于颔首:\"准奏。太子为主帅,萧原任监军,务必收复失地,驱除胡虏!\"
而此时,夜灏正盯着手中密报,指节捏得发白——燕世子竟将雁回关防御图献与北戎。
\"主子,此乃天赐良机。\"封子冥将羊皮地图在案几上铺开,指尖划过雁回关至凉州一线的烽燧标记,\"大梁疲于应对北戎铁骑,燕北军又自毁长城。待他们两败俱伤,我们正好...\"
夜灏目光落在封子冥兴奋得发亮的眼睛上:\"正好什么?\"
封子冥道:\"正好挥师北上啊!\"
\"那群蛮子在雁回关屠了三天三夜,燕北军引狼入室,大梁精锐又被牵制在北部雁门关。只要我们再添把火...\"他做了个合围的手势,\"等他们拼得差不多了,主上振臂一呼,解救天下百姓于水火中,到时候人心所向,复国大业指日可待!\"
理智上说,封子冥的谏言不无道理。
“不可!”柳盼儿大声喊道。
见大家都看向她,她期盼的望向上面的男人,鼓起勇气道:“北戎入关,残害多少无辜百姓,但凡鞑虏所过之境,满目疮痍。即便复国成功,这遍地尸山血海,累累白骨堆积的江山,当真就是先祖所愿的吗?”
封子冥反驳道:“你这是妇人之仁!历来哪朝哪代不是流血牺牲换来的?没有大的战争血洗,难道仅凭我们这点人,几句口号,一个信念就能成事?”
“宫主,天下早已改姓一百多年了,世道人心早已忘记夜华国,若不彻底颠覆这乾坤,我们所有的努力不过一场自我麻痹罢了。说句难听的话,左长老等人之所以背叛无极宫,不过是因为他首先清醒过来罢了。”
封子冥的话难听,但理是这个理。如一记重锤击在人的心上。
柳盼儿环视一圈,眼圈都红了:“你们都赞同吗?那是北戎呀,而我们和大梁萧氏,以及千千万万的百姓都是轩辕华夏族!你们要眼睁睁看着北戎屠刀挥向中原子民,还要推波助澜吗?这行为与那狗世子有何异?”
夜灏摩挲着青铜酒樽上的饕餮纹,冰凉的金属触感渗入指腹。帐外秋风卷着沙砾拍打毡布,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让我想想吧!”他轻声道。
暮色四合,官道两侧的杨树叶子几乎掉光了,光秃秃的枝桠刺向铅灰色天空。
\"让开!让开!\"
马蹄声自后方逼近,夜灏循声望去,一队北戎轻骑呼啸而过,马鞍两侧挂着鼓囊囊的布袋。有个袋子破了,金镯银簪淅淅沥沥洒了一路。队伍最末,一名骑兵的马后拖着个血人——那是个赤身裸体的女子,被粗绳捆住脚踝,在砂石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那骑兵一边挥鞭,一边嘴里发出桀桀怪笑。
夜灏纵是铁石心肠,此刻也感到一阵屈辱愤怒。他身形暴起,长剑出鞘如龙吟,寒光闪过之处,北戎骑兵接连坠马。最后一个骑兵惊恐回首,只见一道剑光掠过咽喉,笑声戛然而止。
待他回身,那女子已气若游丝。染血的指尖深深抠进泥土,涣散的目光却固执地望着某个方向:\"救...娘...\"话音未落,那具残破的身躯终于不再颤抖。
夜灏沉默地解下墨色披风,轻轻覆在这具陌生的躯体上。剑锋入土三寸,他运劲一挑,干燥的黄土顿时裂开一道口子。埋葬时,他注意到女子右手仍死死攥着半截红绳——或许是出嫁时系发的吉祥绳。
举目望去,不远处的村落死寂如坟。没有炊烟,没有犬吠,连最常见的麻雀都不见踪影。秋风卷着几片枯叶掠过空荡荡的晒谷场,只有几扇破败的门板在风中吱呀作响,像是亡魂的叹息。
走得近了,便见得焦黑的梁木横七竖八倒在废墟中,像巨兽的骸骨。
夜灏的靴底不时踩到某种黏腻物质——那绝不是泥土。他低头,看见半片残破的春联被血浸透,上面\"岁岁平安\"的字样依稀可辨。
夜灏踢到个铜铃,响声惊动了断墙后的人影。是个怀抱婴儿的妇人。
她蜷缩在半塌的灶台边,发间还插着支烧焦一半的木簪。双眼呆滞,口中喃喃着什么。
夜灏俯身时闻到腐臭味。那孩子脸色青紫,小拳头紧握着,早就僵硬多时。妇人却还在轻轻摇晃,哼着走调的摇篮曲。
\"北戎人来时...我把孩子藏在水缸里。\"她痴痴地笑,\"缸里没水...我忘了冬天把水放光了...\"干涸的眼眶突然滚下泪来,\"他才七个月大...\"
夜灏看着眼前的妇人,这一刻也不知该说什么。
他闭了闭眼,想到了半年前的冬夜,那时候潮阳县疫病爆发,眉静娴在灾区的难民营里,熬夜研究解药药方。天寒地冻,阴雨潮湿,她裹着单薄的棉袍,指尖冻得发红,却仍一笔一划记录着病人的症状。
那时他站在帐外,看着她熬红的双眼,忍不住问:\"值得吗?这些人,与你非亲非故。\"
眉静娴手中的笔微微一顿,烛火映着她苍白的侧脸。她轻轻摇头:\"无谓值得值不得。\"抬起眼时,眸中映着跳动的烛光,\"问心而已。\"
记忆如潮水般退去,夜灏睁开眼,眼前的妇人仍抱着死去的婴儿,神情恍惚。他忽然单膝跪地,解下腰间的水囊塞进妇人手中。
\"活着。\"他声音低沉,却比任何时候都坚定,\"至少...活下去。\"
妇人呆滞的目光终于动了动,干裂的嘴唇颤抖着。
夜灏已起身,墨发在风中飞扬,他握剑的手紧了紧,转身时,夕阳将他的身影投在断壁上,像一柄出鞘的利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