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纳托利并不像以往一样喜欢问很多的事情,或者说,用任何他可以想到的话语来逗海伦。
如果以往总是由阿纳托利来领导他们之间的关系,那么这一次就是海伦第一次主动了。
海伦知道他们也许是世界上相处的最糟糕的兄妹,就算不是最糟糕的也是糟糕里面的。但她并不后悔,因为这恰恰是因为对方是阿纳托利,而她是海伦,他们似乎永远不可能像正常兄妹一样相亲相爱,做到彼此尊重,彼此友爱。但,有些事情,海伦知道自己应该说出来。
“这里的景色不错,我几乎只有在晚上才走过这里。”阿纳托利双手扶在围栏上,风把他的头发吹得有些凌乱了。
海伦觉得阿纳托利有些像很多姑娘心目中的杰克,同样的年轻并且生机勃勃,只是杰克不像阿纳托利一样从小养尊处优,他那会儿需要烦恼的也许只是如何填饱肚子,以及跟那个红发的贵族小姐来一场浪漫的邂逅,那是最实际的。而阿纳托利,却恰恰在这最让人羡慕的生活中,为了某种情怀和信仰,做了最让人容易评论和不解的事情。
“那是因为你总是和多罗霍夫他们一样喝的醉醺醺的,而且你也不是走过,是马车把你带回家的。”
阿纳托利做了个鬼脸,那让他看上去更加孩子气了。
“你就不能稍微顺着我吗?”
“不能。因为那是事实。”她干脆的说着,然后突然意识到,似乎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很像一个人了。这个认知让她有些微微的惊讶,而很快的,她就释然了。也许就如同他说的,每个人都无法完全的了解自己。即使你坚信自己是这样的,但在别人看来,你却是那样的。
“你对伊波利特就不是这样的,明明我也是你哥哥。”阿纳托利背过身子,让后背靠在围栏那里。他低头看着海伦,眼睛有些过于闪亮了。
那种灰绿色,在阳光的折射下,变得干净而剔透,像是纯净的晶体。
海伦见过很多阿纳托利笑的样子,看人的时候也总是透着一股轻佻,但像这种,毫无防备的凝视却是第一次。
“因为你不是伊波利特。”她这样说,然后确信自己看到了对方眼睛里的一丝黯然的情绪,所以很快的,她又微笑了起来,真心实意的那一种。
“因为你是阿纳托利,你不是别的人。”
她看到阿纳托利眨了眨眼睛,然后眼神飘忽了一下,移开了视线,现在,她只能看到对方好看的侧脸和微翘的嘴角。
“我还真是容易满足啊,你明明那么偏心。”
“我很抱歉。”
年轻的男人略微侧过脸来看着她,似乎是没想过会得到这样一句抱歉。
“我只是没想过你会离开,阿纳托利。”
“你是觉得我是胆小鬼?”
“不,当然不是。”她大声的反驳着,然后又叹了口气,看着对方的眼睛。
“因为我们是亲人,阿纳托利,我从没想过你真的会离开。”
“我上次也走了。”
“那不一样。那个时候,没有那么危险,而且,”海伦停顿了一下,咬了下嘴唇,“现在和那个时候是不一样的,也许就像你说的,我是一个偏心的人,比起你我更依赖伊波利特,可现在,你们是一样的,我不希望失去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一点都不希望。”
她的眼皮有些泛红,感觉酸酸的,但她还是继续说,把心里想说的都说出来。
“我有时候真的很讨厌你。你总是逗我,你不怎么在家里,你看上去完全不是一个可靠的兄长,你又喝酒又赌博,身上恶习满满的,我可以说出一百个理由讨厌你,不喜欢你,可我从没想过也许你会离开,你会去一个危险的地方,很有可能你还会……”她说不出“死”这个字眼,只能把它重新吞回去。
“它发生了。你每次都是这样,做一些让我措手不及的事情,阿纳托利,我完全有理由不在乎的,可我做不到,我没办法那么坦然的接受这件事,我以为我可以的,毕竟安德烈,”她吸了吸鼻子,有些艰难的说出那个名字。
“安德烈去前线了,而我适应的很好。但我发现,这是不一样的。我是说,从我选择他的时候我就明白以后可能会发生的事情,这是我能理解的,可是你不一样,你让我没有准备好,那真的很难,阿纳托利。我不是那种很勇敢的姑娘,我很容易慌乱,不喜欢变动,我甚至不知道该和你说些什么,也许我又搞砸了。”她有些自暴自弃的说着,并且用帕子擦了擦眼泪,又擦了擦鼻涕。
阿纳托利原本是有些怔愣的,在听到海伦在数落他那些“罪状”的时候甚至有些难过。他不知道自己的形象在对方的心里竟然那么糟糕,但到后来,他想他理解了海伦,特别是她那毫不掩饰的小动作。
阿纳托利见过很多的姑娘。她们多是贵族家的小姐,有着漂亮的容貌和端庄的仪态。他亲吻过她们嘴角上的胭脂,听过她们动听的笑声,当然,也有姑娘在他眼前落泪,但从未有人这样毫不掩饰的在他面前做着一切她想要做的事情。
那可能不够矜持,不够端庄,甚至是可以说有失体面。但他认为这比一切都好。
一个人可以在多信任对方的时候,才会毫不掩饰的向对方展露她的一切呢?
阿纳托利轻轻地笑了起来,他抬起手,摸了摸对方的头顶,把海伦当成他只有十二岁的小妹妹。
“我会平安的回来的,海伦,只是吃一颗糖的时间。”他依稀记得自己曾经用这个借口摆脱了一条小跟屁虫,却没想到,在成年以后,这个小小的谎言会变得有些温暖了起来。
海伦努力让自己不要哭。她不去计较那句一听就是哄孩子的话,只是睁着那双有些红红的眼睛看着对方。
“你绝对要平安的回来,哥哥。”
“我会的。”
她知道再多的承诺也是没有用的,但理性从来都不能适用于一切。就好像她不相信有神的存在,也会在心里祈祷他们能平安归来。
海伦挽着阿纳托利的手臂。两个人缓步走着。他们说话,偶尔会有争吵,好像什么都没改变,但他们都知道,有什么变了。
家人,她从未如此深刻的意识到这个单词的重量。它代表的不只是血缘上的联系,并不仅仅是这样,如果它只是如此肤浅的东西,那么她不会在乎。正因为不是这样,所以她才会在讨厌一个人的时候还会为他的安慰担忧并且不知所措。
不是每一对兄妹的相处模式都是温和而宁静的,就像世界上不会有两片相同的树叶一般。
恋人的责任是找到他的那一片树叶,然后彼此相伴。而家人,是为了永远依偎而彼此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