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济听得到,在他身后,陈冲依旧挣扎,陈歆、陈伟不断劝说,陈亮唉声叹气,陈秘被手下士兵扶去寻医,沈媛不断追问沈蒙关于墓室两具尸体的真正死因……
但他就如同没有听到一样,只是冒着雨,径直走下山,一直走到他和司蓉来时坐的马车旁。
掀开车帘,他看到司蓉安安静静地坐在车内,身上的衣服都是干的。
他顿时感到安心很多,暗自庆幸,幸好司蓉在暴雨降临之前上了车,不然一旦受了凉,不知病情又会怎样演变。
“这就是皇上送我的生辰礼吗?”问出这句话时,司蓉很平静。
她没有扭头,但也知道掀车帘的人是谁。
陈济目光深沉,他不确定,方才自己在沈家墓室外说的话,司蓉有没有听到。
可他觉得,无论司蓉是否听到,他们之间都已经到了不得不摊牌的时候,“对不起,我不能失去桃叶。”
“所以,我在皇上心里便无足轻重了?”司蓉声音轻飘飘的,好像浑身都没有气力。
“不是的……我真的很努力……努力减少对你的伤害……如果不是为了你,沈慧这些年做过的事,足够她死十次了。”陈济这些话,明明是真诚的,却还是在说出的这一刻很没有底气。
“如此说来,我还得感谢你了?”司蓉笑了一笑,笑容惨淡,脸色苍白。
陈济又轻声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外面,风声更紧,雨也更大,陈济的一只脚刚刚踏上马车,却被司蓉伸手抵住。
“从今以后,我与你——食不同桌、行不同车、寝不同榻,我们之间,恩断义绝。”司蓉将陈济的腿推出马车之外,顺手拉上了车帘。
那一词一句、一举一动好像都很自然,她的声音不大,动作也很轻。
但正因没有看出司蓉过多的情绪,陈济才更感到她的冷漠无情。
马车的车轮开始转动,陈济只是目送着,无声无息地目送马车载着司蓉离开。
大雨继续漂泊着,将陈济的衣服从外到内完全浸透,头发和衣衫都紧贴在身上,他突然发现,原来今日还是挺冷的……
马车渐行渐远,司蓉轻轻撩起一点窗帘,远远看到沈家祖坟的半山腰上,沈嫣还站在方才的位置,一直注视着她的马车。
一段儿时的记忆忽然闪现在司蓉脑海。
那还是在永昌,在司元没有被封为永昌王之前,他们父女二人寄居白家,为求一席之地,司元做了白家的上门女婿。
某日,司蓉看到继母白羽亲手缝制了一件漂亮的衣服,给走路摇摇晃晃的司修穿上。
那时,白羽看司修的目光是那般慈爱。
司蓉一直躲在角落里偷看,看着看着,不禁泪流满面。
“蓉儿,你怎么了?”司元从外面回来,看到了站在房门外一侧、两眼噙泪的司蓉。
年幼的司蓉没有说话,只是本能地眼巴巴看着门内。
司元顺着司蓉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了司修身上的新衣,以及蹲着为司修整理袖口的白羽,那个画面洋溢着满满的幸福感。
他当然知道,在这种幸福的比对之下,司蓉心里该有多难过。
不满是难免的,司元忍不住开了口,“你就只是给阿修做了新衣服吗?”
白羽闻声回头,面对这般质问,丝毫没有惭愧之意。
应该说,白羽表现出的态度很平淡,“我给自己的儿子做衣服,有什么问题吗?”
司元看着白羽,目光中涌现出无尽的失望,“你就不能多做一件给蓉儿吗?”
白羽冷笑一声,淡淡地问:“上次你徒步十里,就为了给你女儿买她想吃的软梨,怎么没多买一个给阿修呢?”
司元听了,顿时心中有些来气,“难道你不知道吗?那日是蓉儿的生辰!”
白羽不由得一笑,笑得很无奈:“那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司元没有作答,因为他没有留心当下是几月几日。
白羽望着司元,依旧嘴角微扬,只是那笑容渐渐变得像嘲讽:“你可能弄不清楚,你儿子也是有生辰的。”
“或者我应该说……你根本不记得你有儿子。”白羽的眼中又渐渐有了厌恶之色,抱起司修从屋内走出,经过司元身边,半步不曾停留,继续往外走。
司元看起来不似方才那般理直气壮了,但也并没有俯就,他看着步履匆匆的白羽,换了一套说辞:“蓉儿是个没娘的孩子,我难免多偏爱些,希望你能理解。”
“没娘的孩子?”白羽点头,似笑非笑,语气却更加刻薄,音量也随之提高:“你真是找了个好借口!可在全府上下眼里,阿修才像一个没爹的孩子!”
突如其来的怒斥声,吓住了她怀中怯懦的司修,司修一下子大哭起来。
这哭声,让白羽的怒火稍息,她慢慢放平了自己的情绪,但看待司元时,仍是不屑的,“你大概早就忘了,你和你女儿身上的一针一线、你们吃的每一粒米,花的都是我白家的钱。你有什么资格质问我?”
看到继母对父亲发火,司蓉心中也有说不出的怕,她依偎在司元身后,微微露出半个头,悄悄瞥着白羽的脸色。
司元用衣袖轻轻揽着司蓉,他无力再辩驳什么,吃软饭——是他为了养活女儿而不得不选择的生活方式。
“有朝一日,如果我有钱了,我一定把我和蓉儿花过的钱,连本带利还给你。”司元低下了头,没有再去看白羽。
他的脸上,有惭愧、有憋屈、有不甘、有无奈,总之让他没有勇气再去面对白羽。
“那我可等着呢,我还得给你算个高利息才行。”白羽的声音铿锵有力,她嘴角一直挂着嘲讽的微笑,转过身去,抱着司修越走越远。
司元落魄地站着,没有说话。
当白羽的背影消失,司蓉从司元的身后钻出来,拉住司元的手,战战兢兢地说:“爹……你不要再为了我跟白夫人吵架了……我好害怕……”
司元慢慢蹲下,抱住了司蓉,一言不发。
司蓉伏在司元的肩膀上,忍不住越哭越伤心:“我不要新衣服,我只想要我自己的亲娘……”
小时候说过的话,依稀还在耳边,司蓉坐在马车里,看着越来越看不清的沈嫣,不禁泪珠滚落。
她日思夜想的亲娘,原来一直都活着,还是以另一个高贵的身份,过着富庶的生活,就在她和父亲寄人篱下的那些年……
想到这里,司蓉又放下了车帘,不愿再看到沈嫣。
陈济目睹着那辆马车消失在他的视野之中,长长地舒缓了一口气。
沈家祖坟内外是什么烂摊子,他再也不想管,就从山下牵了一匹马,直接跨上马背,扬鞭冒雨而行,任凭雨水让衣衫更加沉重。
回到璇玑殿,陈济直奔偏殿。
这次,他终于有面目来见桃叶,面对紧闭的房门,他不禁微露笑意。
采苓远远看见陈济裙边的水湿哒哒往下滴,吃了一惊,就要来搀扶:“皇上怎能淋成这样?这可是要冻出毛病的!”
没等采苓近前,陈济已经快步到廊檐下,他就像没听到采苓的话一样,忙去敲门:“桃叶!桃叶!我回来了!”
转眼间,采苓又从隔壁门里走出,拿了一件大氅来,披在了陈济身上:“皇上好歹换一身衣裳,再说话也不迟。”
“我就先跟她说一句话……”陈济勉强应付了采苓一下,眼巴巴望着桃叶的房门。
门总算开了,桃叶出现在门内,她衣服穿得随意,头发也披散着,看起来像是刚睡醒的样子。
陈济迫不及待上前一步,握住了桃叶的双手:“桃叶,我已经跟他们宣布,要立你为皇后,谁也阻挡不了我们……”
“采苓妹妹说得对,皇上好歹先换一身衣裳,不然病了,还怎么成亲?”桃叶笑眼弯弯,声音也是软绵绵的。
陈济笑点点头,立刻去换了衣服,又过来时,桃叶的屋门是敞开着的。
这次进门,桃叶拿了暖炉放入陈济怀中,携手同坐。
陈济受到这般关爱,早就把所有的不愉快忘得一干二净。
“皇上今儿是去了哪?你的大臣们能答应我做皇后?”桃叶望着陈济,满脸疑惑。
陈济笑道:“是我要娶你,管他们答应不答应?我只需告知他们,不需征得他们同意。”
桃叶勉强一笑,却摇了摇头:“皇上如此说,可让我怎么放心?到时候,他们又把司蓉公主搬出来,她才是你的正妻,我岂能鸠占鹊巢?”
“司蓉的母亲沈嫣,其实尚在人世,她被刑部查出,早年曾弑母杀妹,冒名其妹沈慧,罪孽深重。如此罪人之女,若居中宫,实难服众。朕今日出门,正是为了查证此事。此案已经水落石出,人证物证俱全,左丞相陈亮、兵部尚书陈冲、尚云皆亲眼目睹,哪里还能强词夺理为之出头?”陈济将这件事堂而皇之地讲出来时,好像从头到脚满满都是自豪感。
“哦?”桃叶凝视陈济,总觉得那股自豪来得有点虚。
她只是微微一笑,问:“那沈慧……不就是梅香榭的沈老板吗?”
陈济点点头。
桃叶又问:“那皇上准备如何处置沈老板呢?”
“她名义上毕竟是朕的岳母,只能从轻发落,暂时先禁足着。不过,朕已经下令查抄了梅香榭,其名下财产皆已充公,与梅香榭有典契的也都入宫为奴。”
“这样啊……”桃叶会心一笑,称赞道:“皇上高明啊,轻罚沈老板,给司蓉公主一个人情。查抄财产,还可以充盈国库。我听说,沈家可是京城第一财主。”
陈济笑点点头,道:“但沈家的财主可不止沈慧,沈蒙名下的财产要比沈慧多得多。”
桃叶摇了摇头,又满面堆笑的吹捧起来:“诶,「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皇上可是最能高瞻远瞩的人。”
陈济被桃叶夸赞得不好意思,他的心也和他手中的暖炉一样暖暖的。
他放下手炉,再次拉住了桃叶的手,笑问:“那么……朕就择日举行封后大典,我们正式成婚,如何?”
桃叶浅浅一笑,也握住了陈济的手,十指相扣,“皇上如此抬爱,我岂能不领情?只不过……为了减少后顾之忧,成婚之前,皇上必须得答应我三个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