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有功曰昭。
昭字是如意给书颜的谥号,柔德有光,克定之勋。
书颜的葬礼及其盛大,羽葆鼓吹,虎贲甲卒,生荣死哀。
千年万岁,椒花颂声。
但是有甚么用呢?
她已经不在了,这些,不过是做给活人看的。
林修能暗想,还是草原的西夏人好,他们总是用一把火烧尽一切,然后重新开始。
但是听说啊,草原的西夏人,在住进了天京以后,也学会的九州人的繁文缛节,最后自己也败在了这些东西上,被赶出了天京,赶出了九州,赶到了羌关外头,并且再也没能回来。
军乐声响,众人伏地痛哭;修能恍恍惚惚,擂起了鼓,这是他最后一次为书颜擂鼓,却又忽而想到书颜更喜欢听他奏羯鼓。
不,不能羯鼓。羯鼓是匈人的,但是,书颜不是死在匈人手上的啊。
是那个细作。
那个细作。
书颜的那箭是他射的。
谁能想到,一个在军队里服役了三年又立了军功的人会是细作?
谁能想到书颜竟然会折在这里?
那细作又牵扯出了一大票的人,有燕军的人,也有燕国的人,更有卫家的人。
卫家。
书颜母亲的娘家。
谁能想到书颜留在世上的最后的亲人最后却成了杀她的刀呢?
修能懊悔,是他,没有护好妹妹,负了他对父亲的承诺;他又想到了那个雪夜,他要书颜给他一个交代的雪夜。自己的妹妹身子那么弱,为甚么自己要把她扔在雪地里?
“我答应过他,要给他生一个儿子。”
一个夏日的午后,书颜斜坐在凉簟上,静静地喝下一口热茶。修能坐在她的身边,也静静的,听着书颜神色如常的静述。
婉儿带着念理在二人的面前玩着水,落花悠悠。
“我答应过雅悦,要给他生一个儿子。”
良久,书颜又道了一句,热茶顺入腹中,稍稍缓解了她的疼痛。
修能闻之转过脸,望见花瓣伏在书颜的肩畔,她的肩毅然挺立,不曾抖动。
“颜儿,”修能道,“我以为,你说的是…白振理…”
书颜的眼中闪过寂落与无奈,微微扯了扯嘴角,目光跟着奔跑的念理,道,“不是。”
修能低头心痛。
这是自己的妹妹,这是李书颜,这是那个曾经骄傲无比的燕国公主,此刻的她正神色无异地说着自己最耻辱的经历。
修能紧握拳头,指节发白,难以想象她是如何承受这种打击的?如何能这样寻常一般地娓娓道来?当年在安阳城外,她是怎么低头求着雅悦让他饶过她的?用雅悦的儿子换吗?和杀死自己丈夫的凶手共寝,然后生下他的儿子吗?
但这是唯一一个办法。
修能从飞蝗的嘴里知道,安阳城外的雅悦其实已经走投无路了,有想过脱离匈人投降大周——只是计划还没实施他就被害了。但如果,他没有死,而他带着他和书颜的儿子,或者是怀着身孕的书颜来投降——无论怎么走这都是一步好棋。
而那个儿子,他与书颜的儿子,既可以做匈人的王,也可以做燕国的主。
修能松开自己的手,掌心已被指甲掐得发白,暗悔自己当年为甚么没有早点去救书颜,更后悔自己这些年没有照顾好妹妹。
她走了。
却也终于解脱了。
再也没人敢暗中指指点点了。
军乐声响,日头照在修能的身上,他发现,他最怀念的那个书颜,不是在夏日里能平静地叙述自己屈辱的书颜,也不是知道自己身世后对自己关怀备至的书颜,而是曾经那个在军中扬鞭敢打万物的戎装少年。那时的她有公主的身份,有父亲的撑腰,狂妄不羁,傲视一切,却也是那样的她,是修能最为珍视的妹妹。
凌厉洒脱,狂妄自傲,不把万物放在眼里。
颜儿…
修能在心中道,下辈子哥哥还是你哥哥,哥哥会好好保护你的!
书颜下葬的第一个午夜,念理趴在床上,睡得正香。
她还不知道母亲已经没有的消息,睡前仍旧缠着赖嬷嬷讲故事,只因今天赖嬷嬷白天没见着人影,只有青葙同她玩。
“老身参见皇上。”赖嬷嬷听见动静开门,不料来的竟然是如意,立刻行礼道。
“平身。”如意关上朱红色的门扉,如同一个寻常人家回来的公子,道,“朕来,看看念理。”
“拿着甚么?”如意见着赖嬷嬷遮遮掩掩手上的东西,不禁问道。
“这…这…”赖嬷嬷抬袖擦去方才跑出来的泪,道,“是……公主从前…瞎写的东西,奴婢收整一下,收整…一下…”
如意迎着赖嬷嬷红肿的双眸,接过一张有点发黄又有点皱的纸。
那是张宣纸,上头是歪歪斜斜的字,看着像是稚子学字一般。
纸上只有一首诗:
“誓扫匈奴不顾身,暗雪沉琴锁胡尘。
裂帛破钿弓月揽,篆书红颜风骨存。
山河长风拥厉草,燕门乾坤万里春。”
“这是…”如意暗语道,“公主,的?”
“是。”欣慰爬上赖嬷嬷老泪纵横的脸,道,“是公主五岁那年写的。是燕世子,是…颜儿的哥哥没了后…颜儿写的,写给王爷的。”
缘来是书颜写的,缘来是她五岁的时候写的。
如意听过书颜讲过她小时候的事,他知道她有四个哥哥,他更知道此刻赖嬷嬷嘴里的燕世子就是被雅悦杀死的李书戟。
缘来她那么小的时候就立志驱除鞑虏了。
她没有异心,她只是不放心自己,不放心九州,她没有错,他更没有错——但自己在她生前却如此排斥她。
“颜儿就是那个时候开始穿男装的。”赖嬷嬷回忆道,“为了讨王爷开心,她把自己当男孩子,把哥哥们的心愿当作自己的心愿…不足惜,她自找的,不足惜。”老人说道心痛处,拍着自己的胸口低声呜咽起来,“只是可怜我们念理!没父没母了!”
如意将诗铺平,走到黄花案边,又看起了另一张:“我本北都男儿郎,为何身系锦丝绦?”
这诗只有两句,五岁的书颜没有写下去了。
是续不下去了?还是续到一半被叫去了练武?
如意永远都不会知道,他只知道,书颜是为他而死的,是为他的江山而死的,也是为她自己的心愿而死的。
他不忍再看下去了,他走到念理床前,掀开蝉翼一般的帘帐,里头的孩子有一张粉色的脸。
她有她父亲的样貌,却在眼角眉梢处有她母亲的柔和,没了男子的凌厉;藕节般的手臂压在了百子被上,小脚掌也露在了外头,可见睡相不好。
如意怜惜地碰了碰她的脸,念理扭捏一声却睁开了眼,见是如意来了,半睡半醒之间便叫唤了起来,“皇爷爷…”
“念理。”
听到回应,念理便醒了大半,挣扎着要如意抱。
五岁的孩子不重,如意一下子就能抱在怀里。
“皇爷爷。”
念理双手有劲地勾着如意的脖颈,满足地呢喃道。
稚子何辜,如意心中生愧。
“母亲呢?念理想念母亲了。”念理在如意的怀里偎依了会儿突然道,“念理想吃母亲买的糖葫芦了。”
“母亲,她,”如意哽咽,不得已道,“去很远的地方了。”
“念理好久没同母亲玩了。”念理喃喃道,“好久了。”
小孩子的心境,即便仅仅几天那也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母亲说她,说她,得空回来,便,陪着念理买糖葫芦。”如意望向窗外的黑夜,道,“念理可以同清嘉玩呀。”
念理听罢撇撇嘴道,“念理可以同皇爷爷玩吗?母亲总说您忙,又说念理太吵,不可以扰着您…”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如意把念理紧紧抱在怀里,这孩子是从小就和自己有说不清的缘分的!如意喜极而泣道,“念理甚么时候想见皇爷爷都可以!都可以!念理!念理以后跟在皇爷爷身边了!好不好?”
幸福来得突然,念理睁开睡眼朦胧的眸子,道,“那,母亲呢?”
“等母亲回来念理就不要皇爷爷了。”如意苦笑,果然父母才是最亲的。
“皇爷爷怎么哭了?!”五岁的孩子多愁善感,立刻一起哭道,“念理要皇爷爷呢!念理要皇爷爷呢!”
念理大声叫道,又伸出小手为如意擦拭眼泪。
“好!那说好了,念理就跟在皇爷爷身边了!不许,不许吵着要母亲!”
“嗯!好!所以皇爷爷就不要哭了!”
念理又道,“皇爷爷,念理长大了也要像母亲那样,为皇爷爷征战沙场!为皇爷爷分忧,这样皇爷爷就不哭了!”
“不!”如意立刻反对,他吓到了念理,又立刻轻声哄道,“大周男儿那么多,哪里需要轮到你个女孩子来?!念理你安安心心地做你的公主就行!”
是啊,燕国的男儿那么多,怎么就轮到了书颜?她既然做不了享受荣华的公主,那就让她的女儿做。
如意决定了,他要让念理在他的身边长大,他要让她做大周最尊贵的公主,他要让这个白家的公主比李姓的帝姬更加尊贵!
他欠她的。
他欠她的。
最是无情帝王家。
不,不是的,帝王家,也是有情的。
哄睡了念理,如意轻轻掖好被子,将长命锁放在了念理的枕边。
那锁正是那日书颜丢失的锁,也是念理出生不久后献恭赐的。
锁归旧主。
翌日清晨,两道圣旨也被颁了下去,不日便传遍了九州。
封,先代燕王李思慎独子林修能为燕王,世袭罔替,恩家双俸;封,菀青昭帝姬女武安公主白念理为武安帝姬,躬亲鞠养。
修能和念理二人跪在如意的面前,聆听着维正恭读圣旨,外头是能照化人的烈阳和望无边际的碧空。
念理梳着双圆髻,穿着最后一身书颜为她做的新衣裳,漂亮可爱得异常,受封是喜事,起身领旨后蹦蹦跳跳地由赖嬷嬷抱着下去了。
念理走后,大厅又变回了严肃的战场。
静了半晌后如意打破寂静,道,“朕缘本想着联合鹿元也,先攻秦国,为灵帝正名…”
“皇上。鞭尸临江,正名灵帝,看是为国,实则为私;谋身不谋国,其罪一!权政万事仰仗帝姬,其罪二!”
维正打断如意的自责,正声剖析道。
“是朕的错。”如意知道维正方才的两大罪状句句属实,不可辩驳,只得统统认下又跪了下来。
“皇上!”
众人见如意跪下,急忙也跪下喊道。
“皇甫先生句句属实,朕无从辩驳。”如意道,“朕愿仿孝汉武帝下《轮台诏》!”
“皇上!”维正双手扶起如意。
如意继续道,“当初就该听先生的。还好先生留了一手。”
“是。”维正道。
如意道,“鹿先生也在路上了。”
——
在这里,风被日头吹成了金色。
金色的风又不遗余力地把身下的麦草吹成了黄金一般的累穗,沉甸甸地垂着。
麦子随着风摇头晃脑地亲吻着书颜的手,柔柔的,又刺刺的。
书颜心里有些欣喜,但更多的是扔下一切后的如释重负,她轻快地朝着一个方向走去。也许她走了许久,也许只是浅浅的几步,她不会累,也感觉不到热,但她知道方向。
她翻过一片金色,天上也换过了一茬云,白振理站在那茬云下。
书颜想起了他们初识的那天,比武的校场,飞扬的沙石,以及被打伤的手臂。
那是少年的白振理,眼前的他确是成熟了许多,有短小的胡子,坚实的胸膛,不变的是他等待书颜的眼神,一如既往地怜爱。
书颜低头浅笑一声便迎着风上前。
振理的身边站了一个男孩,那男孩见了书颜立刻露出了欣喜,他约莫八九岁的样子,一身月白色的长衫,头上戴了白玉冠,脸上有着七八分振理的样貌,剩下的二三分,竟是自己。
书颜心中明白,她俯下身微笑地端详这孩子,手指触到他软软的手心,竟是暖暖的,如同太阳一般。
书颜问道,“殇儿几岁了?”
书颜给未出世的那个孩子取名为殇。
“九岁。”白殇道,“殇儿想妹妹。”
“妹妹还在下头呢。”书颜怜爱道,“但是殇儿现在有母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