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城的书房内。
里屋的行军床还在。
献恭不常住燕王宫,登基后更是不敢睡先前燕王的卧房,书颜便支了张行军床在书房里,让他与他最爱的诗书作伴。
潜龙之地,书香如旧。
如意的登基大典书颜不能缺席,强撑着身子拖到了结束,礼毕后书颜慢慢走进了献恭的书房。
风雪缠绵翻飞,房里还是他的味道。
可他现在已是一具枯骨,躺在了黄土下。
燕国的规矩,身死即葬地。书颜的母亲在燕然,父亲在凉州,丈夫在安阳,书颜不知道自己将来又会在哪儿。献恭曾问过书颜,这是不是匈人的规矩?是啊,这就是匈人的规矩。
但是献恭他不是燕国人啊,他该在景山,在她父母哥哥身边,他的画像亦应该挂在寿皇殿中,追随着他的先祖们,享受着世人的跪拜称颂。
几方砚台摆在桌上,墨迹干涸,书颜盘算着,他日进驻天京,一定要把献恭带回去。
她拾起朱墨的狼毫,想到这是故人所用便不禁悲戚起来,桌前一册《九州繁录》和几张誊了墨迹的宣纸。
燕国的宣纸配上了他的正体小楷,上头留着他的味道。
书颜拾起宣纸,借风细读起来,却只有半首诗:
“愿为五陵轻薄儿,生在贞观开元时。
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
细雪白天碎碎,帘风散乱珠箔。
“天地安危两不知,天地安危两不知。”
书颜嘴中喃喃,渐渐崩溃。
她从不知道,从不知道献恭最深的愿望,他从来没有敢显露过,甚至对着他最亲的堂姐,他只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借着月光悄悄写在纸上,诉给晚间的风听。
天地安危两不知。
他是东宫之子,他从小就被告诉,他是要做护江山社稷的人,后来他做了皇帝,掌天下大权,任鸿业之担。但还是没有人告诉过他,告诉过他,他不必这样,他也可以当一个轻薄儿,做一个昏君,只晓人间乐事,不知天地安危。
为甚么,为甚么没人告诉过他?
为甚么自己不告诉他?
献恭身上的枷锁,不是书颜她自己加给他的吗?
北上封疆,南下统一,肃清夷祸,兴国兴邦。
岁月喑哑,无人敢语。
书颜伏在地上,纸上的字如同一把把利刀,要将她刺破,又像安阳城外的黑暗,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撕心裂肺地叫喊,如果能重来,她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强加给献恭枷锁。他想当他的燕王就当燕王,想做皇帝就做皇帝,他想玩乐便玩乐。
这样,或许,他现在还在自己身边,还会倚着窗外的雪景誊写下一首诗,然后笑着抱怨燕国的宣纸比不得天京,容易化墨。
不会了,他回不来了。
他像振理一样,回不来了。
书颜绝望地想。
不知消沉了多久,外头骤雪肃净,书颜被白芷叫醒,她无力地回望献恭书房后的一抹夕阳,花树飘曳在云端,然后她回屋换了朝服,方踏进了如意的书房。
“皇上。”
晚霁,书颜福身道,冰凉凉的金流苏打在额前。
“公主。”
“皇上唤我菀青就好。”书颜颔首道,抬起还在红肿的双眼,体力不支便落座在如意书案前的太师椅上。
冬茉端茶上前,她知道书颜爱喝热热的牛乳茶,便特地热了来。书颜吹散牛乳的热气,向冬茉道,“登基圣旨都发了吗?”
“已经下发了。”冬茉颔首道。
登基的圣旨。
当年献恭怎么发的,如今还该怎么发。当年怎么让众王臣服,如今还怎么让众王臣服。但是,却好像变难了——献恭当年好歹是东宫之子,又有玉玺在手,名正言顺。但是如意,他是兴帝子不假,可偏偏是胡婉妃的儿子。献恭承认了如意,可没有给胡婉妃翻案,而承景和献恭的帝王之位又是踏在胡婉妃之案上的,轻易翻不得;若是翻了,根本就是在打自己的脸。
但是只有如意是最佳人选。
皇帝势必是从兴帝皇子中选,兴帝诸子中除了如意皆已出了皇系。虽说出王系复入皇系也是一个可行的法子,但是对于献恭而言,没有封地的李如意是最好的接班人。
他没有理由不回天京。
而且,他还很年轻。
“皇上可曾去过天京?”书颜吹温了牛乳茶,明知故问道。
“小时候去过。”如意心中一凛,不知书颜所指何事,避重就轻道。
“天京城外有一座小山,唤作明月岗。皇上可知道?”灯下的书颜衣着华丽,累丝金凤闪耀,她慢条斯理地放下茶具,道。
明月夜,短松岗。
那是胡婉妃的葬地。
如意从小就听抚养他的保姆真真假假地讲过一些九重城的事,思忖了会儿方接道,“这大概是我必须要去的地方吧。”
书颜不回答,只问道,“敢问皇上贵庚。”
“公主…菀青?”
“兰陵萧家,祖上也是跟着圣祖打天下封过侯的人家,向来安分守命,重孝重礼,当年朝堂上仗义真言才被兴帝罚在兰陵呈县思过……”
“公主想说甚么?”
“萧家欲与李家求姻。”书颜挑起明眸,道,“萧顺皇上已经见过了,那姻缘便是萧大人的幼妹,萧九仪。”
“我缘以为要进了天京她才来。”如意道,他知道献恭和萧家的联姻,也知道萧家待嫁的这个女儿便是萧九仪;不禁暗自腹诽这萧九仪真是凤凰的命。
“早生贵子,不好么?”书颜笑道,按缘来的计划,萧九仪确实是直接进京见献恭的,但现在献恭驾崩,书颜与萧家父子合计,早安天命为上——书颜不想失去萧家的支持,萧家也不想失去这个凤飞九天的机会——两下相宜。
“皇上,恕菀青直言,”书颜不喜欢如意这种无力的不满,微微正了正神色道,“既然先皇指了您做皇帝,那便该不负先皇恩典,好好做这皇帝。”
“如意是兴帝之子,虽未承欢膝下一天,但父皇的天下理念如意还是知道的。如意也想要天下布武,九州同兴。但是,公主,这皇后?”
“还有妃。”书颜道,“先皇与大宛结亲拿了大宛多少好处?大宛背靠大周又得了多少平安日子?如今你登基,大宛会放着好好姻亲不结,靠山不附?大宛的公主择日便会送进燕京了!”
“凛然妃呢,她在哪儿?”如意后退一步,脸藏在了阴影里,看不出表情。
书颜提起了大宛方让如意想起还有这么一人,献恭出事后便没见过她了,甚至在献恭殡礼那天,凛然都没有出现。
“在我那里。”书颜慌了神色,小声道,“皇上放心,既在我这里,便不会出甚么事。”
怎么可能会没事?凛然怀的可是献恭的孩子,若是皇子,又有书颜这个菀青帝姬和燕国的支持,再加上兰陵的中央军和各郡国,自己有萧家的姻亲又如何?皇位被取而代之也只是一念之差的事。
书颜抬头,静静地看着如意——这个她一点都不熟悉的男人。他皇子出身,从小隐姓逃亡,在这乱世中年少参军,不露锋芒,救过献恭,也救过自己,他有他的理,有他的忠。女儿念理喜欢同他玩,他也从来没在军中有过甚么非分不敬之举,他没有恶意,但是他,一个未经尘世的少年,心藏大善,能做好这个皇帝吗?
如意的脸渐渐模糊。
书颜出了门,方才好容易暖起来的身子立刻冷了,白芷抓着书颜的手,只觉得有些颤巍,明明仍是花信年华的书颜,却有了风烛残年一般的无力。
“我要保住凛然。”书颜身子颤抖,喃喃道,“这是恭儿唯一的孩子。”
“公主,您太累了。”
头顶夜灯摇曳,烛火明明灭灭。
“没事。”书颜抬头望向屋角下的天空,月中桂树飘落,道,“是个女儿,一定是个女儿……还是女儿好,生女犹得,嫁比邻。”
几日后的夜晚,如意走在回房的路上。
他现在已经渐渐习惯了旁人对自己皇上的称呼,他的父亲兴帝,曾经也是这样,站在高处受大家的跪拜的,但是自己还做不到像父亲那样。
究竟怎样,才能像一个真正的皇帝?乾纲独断,振兴百废?
房中安神香袅袅,床上已经坐了一个人。
凤冠霞帔,绣着囍字的帕子盖着她的头,亦盖住了不安和恐惧。
如意知道,这就是书颜所说的大宛公主,也是自己的妃子。大宛王除了凛然外没有适龄的女儿,便挑了一个宗室远亲,据说她是里头年龄最大的。
但是哪里大?
如意掀开帕子,一张童稚的脸抬头看他。额前的刘海儿被束起,巴掌大的脸苍白如纸,薄唇点绛,翠眸顾盼。
估摸逃不出十二岁。
“你多大了?”
“十…十五。”女孩道。
金丝累成的凤冠缘是书颜的,沉甸甸的,压得女孩有些驼背。
可笑,如意暗暗不满,这女孩哪里会有十五岁。
“叫什么名字?”明光渡影,如意伸手为她解开凤冠。
“凛熙。”女孩子道,“公主说了,奕叶熙…熙……熙。”
凛熙恭敬地答着如意,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向后靠去,躲避如意的动作。
“奕叶熙隆。”如意语音轻柔道,“你别怕。我只想解开你的凤儿,你不用那么重了。”
凛熙听罢方停了动作,凤冠解开后长长舒了一口气。
如意看她可爱,却又心疼她,便道,“我不动你,我去外屋睡,你一个人好好地在里屋。若是怕黑,蜡烛便不用吹了。”
“好。”凛熙眨着眼睛道,既不谢恩也不行礼。
如意没有计较,抱了被子就去了外屋。
——
北风萧萧,夜晚隐了星和月,黑暗张开深渊的巨口,吞进一片疏林。
黑林中三五个人正策马奔驰,为首的是一个黑衣少年。他们皆蒙着面,伏低身子尽量减小颠簸,顺着林中的小路寻觅官道。
那黑衣少年明显不擅骑马,可他却不敢停歇,更不敢在官道上停留太久,尽管他的包里藏着一份盖了庄国玉玺的文书。
他要尽快,到达燕国。
因为维正要亲自验证这个消息的真假——献恭到底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