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颜站在一幅画前,那是献恭初登基,梁王派世子李昭送来的。
是《周公旦辅成王图》。
书颜心中冷笑,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
这皇位究竟哪里好,怎么人人都要争?齐王狼子野心,难道梁王也是?
书颜又想到了李如意,是啊,可不是人人都在争么?
书颜低下头,她突然想念父亲,如果父亲在,他会怎么做?自己要撑不住了,但是父亲他,定能撑得住的。
如果父亲当年没有为自己一时发怒就好了,如果自己没有遇袭就好了,如果…如果自己没有遇见振理,而是早早地认识雅悦,做个和亲公主,也挺好。若真是那样,燕国就可以和匈人和解,书戟哥哥或许就不会死,父王会一直都在,献恭也会在,有了父王的燕国,李载垣还敢造反吗?
献恭不知何时站在了书颜身后,将书颜唬了一跳,书颜藏起眼泪,道,“舒蓁回信了,没有异常。”
“即便梁王有疑心,”献恭静静道,“量他也不敢动。”
“还是要收拾秦国吗?”书颜问道,内心隐隐担心。
“秦国害死了哥哥。”献恭捏紧拳头,心中终于有了复仇的快意,道,“师出有名。”
终于等到这一刻了,可惜李青凌已死,没能看着他凌迟,实在可惜。
“宋孝城还没有消息。”书颜道。
“他一个人带着孩子,不会走那么快的。”献恭又道。
“嗯。”
武安八年的十一月,在燕国农收后,献恭带大军南下,目标是李青凌曾经作乱的秦国。
行军仓促,又因收编了许多投降的匈人,献恭便在当利郡办了一个比试大会,既为了让大家互相熟识,又为了武德至尚,校场便在当利城外。
书颜身子不爽,不方便出场,又因为带着女儿念理的缘故,便偷得浮生半日,又暗暗庆幸正在养胎的凛然和清嘉留在了燕京。
清嘉是修能和前燕的儿子,献恭原赐名秉戎,却被书颜觉得戾气难平,改了清嘉二字。
清嘉有他祖母青眼胡姬的眼睛。他的父亲林修能,现下还同白佑将军带着大部分燕军在淇北主持修建长城。
脱去青衫粉裙,书颜换上了一身戎装。
斜阳欲晚,清霄扶风,哄完了念理后,她要去城外的校场,她要看看又是哪个勇士拿了头筹,又有没有当年李如意的风采,值不值得自己赏赐千金。
城外北风卷地,书颜手上绑着缰绳,费力地驱马朝着有烟的地方跑去,不出半里却遇见了慌乱赶回的李琪。
李琪满头大汗慌不择路,见了书颜仿佛是见了救星,直直道,“公主来了就好了!前面乱了!匈人造反了!”
匈人造反?
书颜怔住,造反?在校场?此刻?
宛城叛乱的记忆立刻如同洪水一般向他涌来,她脆弱的防线被冲塌,不好的预感升了上来。
“皇上呢?!”
“皇上在前头,父王正护着他!”李琪转头指着荒草孤烟道,“父王让我回城找公主!”
书颜险些翻身坠马,却来不及多想,立刻扬起马鞭,又觉隐隐不对,摘下腰间的燕字玉佩扔给李琪道,“拿我的玉佩回城调兵!保护皇上为先!”说罢便奔向了献恭所在的方向。
夕阳下,天边黄云微醺,风光旖旎,书颜只觉刺眼;她在马背上颠驰着,仿佛要把五脏六腑吐出,她忍住突如其来的厌恶,解开斗篷,抽出挂在马背上的长刀,绑在自己的手上。
前面是一片混战的人群,看来比试已被中断,书颜在砍杀中搜索着献恭,朝着匈人最多的地方奔去。
一片混乱的彩色吸引了她的目光,她奋力砍杀一个向她冲来的匈人骑兵,而后终于看见了彩色中心的献恭。
还好,他还在,他还活着。
他的背影正在乱军中厮杀,剑身闪着黄昏的光映在书颜的眼中,他像极了从前的书戟。
献恭周围不少自己人,但都被骑兵纠缠在了外围,难以近身。如意和李穆是离他最近的,却也只能各杀眼前人。
书颜的贴身护卫立刻架起弓箭,射倒了一个正欲砍伤献恭的匈人。
叛乱的匈人不算多,但在叛乱发生前特别处心积虑地把献恭被骗进了包围圈,匈人叛军在内,周军在外,事情便变得难办起来。但所幸摘星传报得力,周围的周军立刻知晓并聚拢了过来,当李琪借调的大军赶来的时候,也是书颜等人开出一个口子的时候。
援军赶到,书颜陪在献恭身边,二人正欲离开。
忽而一个抬眼,暮色西沉,书颜却见献恭脸色苍白,头顶的汗珠簌簌流下。
“恭儿?!”
书颜惊叫一声,献恭没有应声,只从马背上一头栽了下来。
如意和李穆见状,立刻围了过来查看献恭的伤势。
叛乱的个个是匈人,砍起人来毫不手软,如意手上见了血,他扶起献恭,二人的血同泥土混杂在一起,已经分不清了。
李穆撕开献恭的衣服,胸前的刀伤筋骨毕露,书颜方知道这伤有多重;看样子是一开始便受了伤,献恭竟然顶着这刀伤撑了那么久。
“对不起啊颜儿,眼睛疼,没有看见。”献恭抬起苍白的脸,轻描淡写地同书颜说笑道,仿佛二人还在遥远的九重城,年少的献恭刚同书颜讲了一个笑话。
天地翻覆,乾坤倒转,书颜眼前一黑,差点没有站住,厉声向周围道,“送皇上回城!找最好的军医!”
午夜的当利城,人来人往,灯火通明。
书颜枯坐在石阶上,看着众人进出,一盆盆的清水被换成了血水。
据摘星来报,叛乱的匈人凡是没有死在外头的都已经被抓进了牢里。姜王父子连夜盘问,问出了些许蛛丝马迹,说是判断的匈人不满燕军虐俘,便行此大逆。
书颜在冷风中抱紧自己,将泪水埋进手背,她想念,她想念从前。
从前在燕国无忧无虑的日子,在九重城的日子。那时的她有能倚仗的父王,有疼爱她的舒太后,有陪她练武却不敢占上风的御林军,有白振理,还有她的骄傲和自尊。
那段日子有多美好,多值得让人回忆?为甚么,为甚么会变成这样?
“公主,姜王让我来问一声那些匈人要怎么处置?”
子夜,孤光高挂,如意手上缠着纱布,兀然站在书颜面前请示道。
“抓了多少?”书颜抬头,目光呆滞,问道。
“四十八人。”
“吐了多少。”
“有几个看来吐干净了,有几个硬骨头还不肯开口。”
“用刑了没有。”
“姜王正在用。”
“吐干净的就不用留了。”书颜满怀恨意道,“也不用来一刀得干净,你懂的。”
“如意明白。”如意低头颔首,又静默了许久方低低开口道,“皇上,怎么样了?”
“不好。”书颜眼睛哭肿,无力道,“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如果…”
“没有如果。”书颜断然否决道,“没有如果。”
“如意明白。”如意不敢触书颜得逆鳞,颔首退身道。
不知吹了多久的凉风,书颜方听见里头的动静,跌跌撞撞地进屋。献恭还没有醒,还在自己的梦里呻吟,身边的一众军医见了书颜都胆战心惊地低下头。
“回天乏术?!”
书颜噙泪问道。
她是在军营里长大的,小时候虽然害怕受伤,但是旁人的伤是见了不少的,眼前的伤势和换下的血水,书颜已然知晓大半了。
“公主节哀。”
众人不敢言语,良久后方有一个胆大的人回道。
江山如画,人世碌碌,几朝繁华,献恭竟然要抛弃这些了。
但是他为甚么不能抛弃一走了之呢?现在的九州就是一块烫手的山芋,不是吗?
“母亲,母亲,棉儿…”低弱的呻吟声伴着摇曳的灯火。
灯火明,声音微。
“恭儿。”书颜转身坐在床阶上,握住献恭冰凉的手,但自己的手却也是凉的。
“疼。”
“恭儿…你不能死,你是天子,你还有九州……你还有凛然,还有没有出生的儿子…恭儿…恭儿…”书颜哭声渐渐变小,转为低泣。
“颜儿…”
献恭睁开眼睛,认出了眼前的书颜,挣扎地动了动手指,惨笑道,“对不起。我真的是眼花了。”
见献恭醒了,书颜有些惊喜,忙道,“恭儿,那些匈人都抓住了,那些通风报信的,我也会一个一个揪出来!恭儿,”书颜哀求道,“你不要走好不好?你走了大周怎么办?九州怎么办?”
“颜儿,过来。”献恭一脸平和,道。
书颜不敢怠慢,立刻贴了耳朵过去,献恭耳语几句后道,“朕相信菀青。恭儿也信颜姐姐。”
“我明白了。”
清泪流下,书颜挣扎过后,心似一潭死水,无力道,“菀青定不负皇上。颜姐姐也定不负恭儿。”
黑夜和孤月缠绵了一晚过后,东方的天空被寒风染成了蟹壳青色。
“冬茉,”良久书颜撑着似要倒下的身子下令道,“让大家都进来吧,皇上…有遗命。”
“是。”
不会儿众人进了殿中,在底下跪了一地,朱红色的门外天光将要破晓。
书颜收起泪眼,整理了一下衣襟,方回首面对众臣。
她的目光越过他们,投向门外的天光,深吸一气,朗声道,“天召帝子,命不可违,然大周基业不可荒废。孤,菀青长帝姬李书颜奉皇上诏,着立,”书颜的目光落在最后的如意身上,继续道,“兴帝子李如意为帝,承继大统,缵兴帝续,匡复周室,为天下,安。”
寥寥数语,字字泣血,用尽了书颜一生的力气。
如意一个激灵,他细细解读着书颜的话,唯恐听错了,但众人投来的目光和嗡嗡的低语声都在告诉他——他没有听错。
如意立刻道,“公主皇上!恕如意不敢奉诏!”
书颜悄悄回望了献恭一眼,道,“李如意,此事危急存亡,不可辞位。”
“但!”
“不可辞位!”书颜坚决道,“立刻回燕京举行登基大典!”
屋中空气凝滞,唯有照进来的天光在众人身上流转。
书颜软道,“菀青求你。”
如意接住众人的目光,有震惊,有羡慕,有纳罕,最后接住了书颜的,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书颜:无助弱小,仿佛是山林里受伤被困在了捕兽夹里的小兽,惹人怅怜。
如意颔首道,“臣,奉诏。”
见大事已定,献恭方安心地长舒一气,天光显现,他用足最后一丝力气,道,“十年风雨苍黄,死生间,终安不了这朗朗的乾坤。”
书颜终于绷不住了,低泣道,“臣,李书颜,恭送皇上。”
书颜记得,献恭初来燕国的时候解了自己的凉州之围。在凉州城外的战场上,她是第一个向他下跪的,如今,自己也是第一个送他走的——不为别的,只愿他能走得安心。
鸟雀呼晴,侵晓檐语,书颜跌跌撞撞地穿过众人,向外走去,她冷了一夜,她要去看看日头的温度,看看曾经流转在死去的亲人身上的温度。
书颜回想起来,那仿佛是一个遥远的午后,亦或是一个凝露的清晨。她跟着父亲奉上喻带大军进京勤皇,因行军缓慢,他们丢了燕军,只率了一小队人日夜兼程地先奔到了天京。
那是书颜第一次看见天京。
那是一座大城,高大的城墙,宽阔的护城河,紧闭的城门和四角的烽火,还有一个少年带着一队御林军驻守在朱雀门的瓮城外。
“敢问来人可是大周燕王李思慎?”
那少年见了燕王和书颜,不露丝毫畏怯道。
“既知是燕王,怎还不下跪行礼?”
书颜亦不露怯,骄傲道。
“既知是燕王,怎还不下跪行礼?”
十一月的日头是热的,书颜暗想,他怎么能下跪呢?他可是辟土开疆的天子啊!
但天子,仍然是凡人,还是终有竟时。
书颜趔趄,十一月清晨的日光仍然刺眼困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