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青的玄色布鞋发出细碎的声音,踩在满地的银白色上,犹如越国冬天薄薄的雪地。
他弯腰用手指捻了点雪,然后送入嘴中,带略微苦涩的咸味在他的舌尖荡漾开来。
是盐。
是上川的矿盐。
他没有想到,上川的百水城居然是产盐的。
缘来百水城不如其名,坐拥的不是水,而是盐。
九州的地图在他的脑中铺展开来,京畿的湖盐,泗水的矿盐,九江的井盐,梁国和渔阳的海盐,东海的雪花盐。
他从来不知道,缘来上川也是产盐的,并且上川的炼盐技艺高超——他们已经能将杂色的矿盐炼成雪花盐了。
“缘来上川不光产马,还产盐!”李啸的声音响在宋青的身后,“这下是赚大了!”
“这里历代都是产盐的…”守屋的老人道,“只是从兴帝开始,恩准了梁王的官盐才逐渐停了矿的。”
“这些是旧盐?”宋青疑问道,他捧起一捧盐,那盐有着霜雪之色,一点都不像是旧年的。
“不,是新盐。”老人的衣服上凝着结晶,道,“皇上登基以后,便重开了这里…”
“这里的盐,都是供给燕国前线的吗?”宋青环视了一下屋子,问道。
“是。”老人目空一切,不情不愿地颔首道,“都是送到燕京的,想来便是供给燕国前线的。”
“恐怕不止。”细盐如同汀上的白沙一般在宋青的指缝中溜走,宋青道,“恐怕不止。”
燕国那么大的口子,一个小小的矿盐怎么可能满足的了?
上川产马又产盐,连宋青都看得出来这个郡的价值,为甚么,为甚么献恭在南部的防御那么弱?
难道说,燕国的兵力都在北边,南边已经不够部署了吗?还是过于信任梁王,认为梁王能解决齐王?但是梁王明明已经陷在了百越…
细盐落下,宋青手上的青筋渐渐暴起。
糊涂!
宋青怨了良久,方松开拳头,这个少年天子,追名逐利,食人间的烟火,犯人间的大错。
屋子不大,里头的盐也不多,老人方才也说了,这是重开的盐矿。
“矿可是屋后的上川山?”宋青问道。
“是。”
“一整座山全是矿山吗?!”
“不,只有一座。”老人眼神躲闪道。
宋青洒下手中的盐,将李啸的目光吸引到屋子外,道,“不知道这样的矿能不能让王爷派军出援?”
“父王他会派人来的。”李啸藏起心中的不确定,道,“上川产马藏盐,他一定会来的!”
“但是秦国…鹿家军可不是好对付的…”宋青忧虑道。
“鹿家军…”
“鹿家祖上也是陪着圣祖驱逐西夏的人,也算是开国之勋。而这个鹿元也,竟然能借着近年来修渠所建起的人脉自己招了军,他不是简单人。”宋青甩手拍掉身上的沾盐,道。
“开国之勋?那也不是被我们李家踩得死死的?最后要靠卖女儿来求荣?若没有鹿亦真,当年谁会看鹿家一眼?也只可惜了鹿亦真,当年是那么美的一个女子,竟然没了踪影。”李啸看不清形势,愤愤惋惜道,“大抵是死在乱军中了吧。死了也好,活着不知道要怎么样呢。”
“成王败寇,怨不得谁。”宋青不留情绪,问道,“鹿家军有多少人?王爷到现在都还没派人来助你守上川,便可猜得鹿家军的厉害了。”
“区区一个刚建的地方军…怎么会?”
天边的斜阳照在李啸的脸上,恍惚间宋青以为见到了孝城,眼神涣散后又立刻定了神。
“大夫怎么了?”李啸发现了宋青的失态,问道。
“没事,”宋青摆摆手,道,“我只是想起来…你与孝城同岁…”
缘是想儿子了…
李啸暗想,思忖道,“李啸年幼,尚未成家,不能体味到大夫的丧子之痛,但我幼时便没了母亲,想来这两种伤痛也是一样的,李啸还请大夫节哀。”
“谢公子体谅。”宋青道,“缘是我失态,竟要公子安慰。”
“大夫言重了。”李啸道。“大夫认为,要怎样父王才会派人来百水城?”
宋青心中暗忖,李青凌是一切的元凶,他因着青淼和亲的事怨恨承景,他也定是不会尽忠献恭的,那么鹿家军大概也不会是甚么忠君之师…齐王又棋差一招,陷在了秦国…不如…便让齐王和鹿家军两害相斗,为献恭争取时间…等献恭北边封疆了…联合梁王…
“公子,我听说,您有一个哥哥?”
“是。”李啸见提到了哥哥,便不悦道,“一个病秧子而已,带不了兵,他来了也是送死。”
“带不了兵?可是却能治国啊!”宋青佯装隐隐惋惜,捻须道,“您都说了他不能带兵,那齐王殿下就不会派他来百水城了,他也大概只能做些添砖加瓦之事了。可是…他日齐王坐了天下,那他不就直接白手从世子一跃跃成了太子?”
李啸脚下的盐块发出脆裂的声音,愤愤道,“父王从来就不喜欢他的!他出生便害死了先王妃,父王是一眼都不愿见他的!若不是当年兴帝钦点,那世子之位也该是我的。我哪里比不上他?我母亲哪里比不上他母亲?”
“所以公子更应该为自己争取啊!”宋青收起狡黠,耳语道。
“这怎么说?”李啸走近宋青低语问道。
“齐世子无能,类比先皇。公子您的才能和现如今在北边登基的那位一样,都是大有可为之人。若只是齐国交予世子,暂留一刻不成问题,但是,九州…先皇怠政,致使百越入侵,天京事变…公子难道想再看一遍这样的大乱吗?”
李啸按捺住心中的悸动道,“可哥哥与我相距百里,怎么…要怎么…?”
“说公子傻,公子还真傻。”宋青笑道,“公子与世子比,少了名分,可若是有了军功…再进一步讲,若是百水城这种有马有盐之地的功绩和愿意为公子效力的干将,那不是有了同世子相争的资本了?先唐的太宗不就是这样吗?”
李啸听罢暗暗点头。
“做了天策上将,才能让世人知道谁该当太子啊!”宋青引诱道,“您是太宗,可那位,未见得比得上李建成。成事在天,谋事在人!”
李啸道,“还是宋大人厉害,事事看得明白!他日我若有幸,定不负大人今日提点!”
李啸颔首作揖,心情爽朗,暗想没有白白带上宋青。
细碎的盐在二人的脚下碎裂,门外,是青铜色的上川山。
——
武安四年的八月十四,清晨。
朝雨撩去了沉云,又洗净了青地,头顶是一片净空。
书颜抱着年幼的念理,轻轻拍打着她的身子,裹着她的襁褓上的流苏坠子晃在一片清新中。
此刻母女二人坐在大宛城西边的万人冢前。
白振理的衣冠也在其中。
“振理哥哥。”书颜累极了,命青葙摆好了果盘,抬手拦着念理扑向火焰的小手,道,“颜儿来看你了,颜儿带着女儿来看你了…”话没说完,眼神便开始模糊了。
碑前的盆中积满了锡纸,一个小小的火星燎起了熊火。在火光跳动中,香烟袅袅飘散,白振理的名字渐渐变了模糊,熔化在了书颜的记忆中。
“颜儿好看,我是要看颜儿一辈子的!”
书颜哭道,“颜儿拖了许久才来看振理哥哥…振理哥哥不要怪颜儿…颜儿…”书颜开始语无伦次,她抱起怀里的念理,擦泪强笑道,“颜儿给振理哥哥生了一个女儿,叫念理。恭儿欢喜念理,一出生便收了义女,又封了公主…”
清晨的初阳照在此刻已经七个月大的念理身上,她的鹅黄色纱裙上缀着小米珠,泛着金灿灿的光,胖胖的小手指着眼前的火光,吱呀言语。
“这是父亲。”书颜低头看着念理,目光慈爱,笑道,“这是念理的父亲,母亲在出征前来带你看看。”
“那是父亲的名字。”书颜指着碑上白振理的名字,自豪道,“他叫白振理,是先登,他杀了许多匈人…他…也很想念念理的…他也是不愿意这样丢开念理的…”书颜的目光跳过万人冢,落在远空的孤鹜上,那孤鹜的下方,大概是青山,是河流,是良田…在更远的地方,便是安阳。
书颜低下头,自己太懦弱了,竟然过了这么久才来看望振理,那是自己的丈夫,自己却全然没有勇气来看他…
她摸了摸头上的素冠,愧疚道,“振理哥哥,终究是颜儿对不起你…但下辈子颜儿还想嫁你,颜儿下辈子一定没有公主脾气了…颜儿再给你生十个八个的大胖小子,好…好不好?”
“公主。”见书颜念起往事又哭了起来,白芷立刻上前擦泪道,“公主别哭了,驸马在地下看了心疼。还是多说说小公主吧,姑爷还是第一次见呢!”
“是。”书颜抬起红肿的眼皮,细细嗅着念理身上淡淡的茉莉香,道,“振理哥哥,念理一出生便是个胖小子,不爱吃米糊,近日才吃得多些,却也是越来越沉了!”
“是呢!多亏了飞蝗大人,加了野蜜的米糊小公主最爱吃了!”青葙道。
“是,是飞蝗的主意!”书颜高兴道,却又自觉失言,摸索着念理颈中的长命锁,讪讪道,“飞蝗是雅悦的部下…如今已经投诚,也是咱们念理的好玩伴…念理也特别欢喜他…振理哥哥,你在九泉可以放心…咱们的念理有锦绣前程,又有人疼着护着…你也安心吧…”
坐得久了,书颜有些不舒服了,念理又是被书颜抱着,更是不舒服得想睡觉了,便开始扭起身子吱呀了起来。
“青葙,叫白将军来吧。”书颜道,又回头向振理道,“振理哥哥,颜儿要回去了,颜儿这一去,不知何年才能回来,还请振理保佑咱们的念理平安喜乐,好么?”
“公主。”在冢前等了半日的白佑上前颔首道,“要回去了吗?”
“差不多了。”书颜收拾好敛容,起身道,“念理有些困了…我亦有些累了,该回去了,还请父亲留驻看着会儿…了一了思念。”
“谢公主。”白佑的目光越过书颜,落在她身后的白振理的名字上,颔首道。
他知道书颜是哭累了。
“父亲不必多礼。”书颜道,她抱着念理,回头望碑,远处的孤鹜此刻已飞来了冢的上空。
“振理,父亲来看你了。算算日子,你走了也有一年了…你从参军到…现在,一共五年两个月一十八天…打了大小战役二十四次,负伤十六次,做了两次先登…父亲,父亲以你为荣…你是配得上公主的,你配得上…你先走了,是你没福气…也不能保护她…别怪人家…别怪人家…你瞧见念理了吗?小孩子当真好玩…你可得看着她…我与她母亲都是军中的人,自然不能事事俱到…你可得在天上留个心眼…”
白佑说着说着便受不住了,见书颜已经进了马车,方敢大声哭出来。
他懊悔。
一直以来,自己都是做了一个严父。从来不会暗自关心他,甚至在知道他与书颜暗生情愫后,竟然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他。
现在的白佑想起来,真是悔不当初。
“振理…你是父亲的好儿子,一直以来…都是父亲对你太严厉了。你做的很好,你是白家的好儿子…”
日头过午,冢前的哭声开始变弱,白佑念着书颜和念理,不敢多停留,不久也便起身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