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云天边,宛城城外,是平川万里的青地。
雪白的白枭飞过一片青浪,引起一声巨响,冲天的火光炸裂了苍白的天空,将周围围观的众人吓得魂悸魄动。
献恭看罢朗声大笑,身后的军中也渐渐升起惊叹和骄傲——这是新的震天雷,是他们将要用在匈人身上的武器。
书颜身后的飞蝗看得胆战心惊,暗暗庆幸自己的早日投诚,否则这东西,该怎么打?
“皇上!”
“如何?”献恭转头望向萧落木,问道,“你那里如何了?”
那里指的是不远处,正在举行骑射和各类比试的校场。
“林都尉胜出了!”
“哈哈哈!”献恭笑道,“朕就知道林都尉的射箭能拿第一的!来!朕同他比试一番!”
“皇上,”书颜笑道,“您连菀青都比不过,还想赢我哥哥?况且!”书颜凑到了献恭耳边笑道,“我哥哥是个直肠子,他是不懂官家客话这些大道理的,万一真赢了您…您该怎么保住龙颜?”
献恭收起笑意,微微瞪了书颜一眼,道,“他若真赢了朕,朕才高兴!缘来他在军中便是有名的薛郎,他若是输了,朕才叫没有脸面打匈人了!”
书颜听了暗笑,只是有这话了也便安心地让献恭同修能比试了。
不出书颜所料,三场比试后,献恭果然输给了修能,此刻天边也出现了一抹淡淡的云霞,如同一丝血沁在了乳色的玉璧中。
“哈哈哈!”献恭输了却更高兴了,大笑道,“林修能!敢赢朕!真是有你妹妹的性子!”
“皇上息怒!”修能在孝城的提点下下马谢罪道,“臣处事不宜,还请皇上赐罪!”
“哪里有处事不宜?!”献恭笑道,“你这般用心比试,朕才高兴!这才是燕父王的好儿子!燕国的好男儿!这样!朕才放心把燕国交给你!”
“臣谢皇上!”修能拜谢道。
正在众人乐的时候,忽而一个驰马少年飘在了众人面前,枣红色的高头骏马长啸一声,向众人告示着它同它背上主人的到来。
“如何,摘星?”献恭背对着即将来临的落暮,笑着问道。
“回皇上。”摘星费劲地勒紧马绳,笑道,“臣不行,臣比不上人家!”
“那些燕京来的孩子,这么厉害么?”献恭暗笑道,他向远处张望,那里是一群未弱冠的少年,皆牵着马绳,穿着白衣整齐地排列着。他们就是先前被燕京城主殷城主编来的童军,都是天京事变后逃到燕国来的孤儿。
“是。”摘星带着愧疚笑道,“摘星比不过,还请皇上责罚。”
“咸阳游侠多少年!”献恭点头笑道,“你的功夫朕是清楚的,他们赢了你,朕自然能知道他们的本事了。”
“要赏吗?”书颜在一旁问道,她见献恭高兴,自己自然也高兴。
“自然是要赏的!”献恭接过书颜的目光,道。
“臣这就带他们来谢恩!”摘星叩谢道。
“不用了。”献恭整了整背后的弓箭,笑道,“孩子们还小,见了朕,怕吓着他们!让他们再大点有了功绩再来见朕吧!朕此刻想同飞蝗比试一番!朕想看看匈人的本事如何?!”献恭大手一指指向了书颜身后的飞蝗。
“皇上可得小心,”书颜打发摘星封赏,笑语略带忧虑道,“飞蝗的功夫可不差…我见过飞蝗的功夫,那不是同我们一个路数的…皇上?”
书颜的话让身后的飞蝗脸红红的,却在之后的比试中在书颜的提点下败了个落花流水。在接连输了三场后他拍去身上的枯草和尘土,在众人的嘲笑中向献恭请罪。
“平常功夫不差,怎么输成这般了?”书颜坐在自己的马背上,将一碗甜酒递给飞蝗,佯装不解地问道。
“回公主,”飞蝗尴尬笑笑,道,“许是许久没练过的缘故吧…”
书颜听罢暗暗点头心中却是思绪万千:近日他可不是许久没练过么?军中的辎重器物有限,没有多少分给投降匈人——说到底,献恭忧于旧事,还是要拿捏着留一线,不管是不是已经过了明路的招叛纳降。
“我有些担心念理了。”白枭墨雨展着双翅盘旋在校场的上空,书颜捻着垂在耳边的银流苏,悠悠道,“不知她醒了没有…不知她有没有乖乖吃米糊…”
“公主担心女儿,那便让飞蝗回去吧。”飞蝗心领神会道,“飞蝗也念着小公主。”
“也好。”书颜笑道,“你替我回去照看她一下,她若有甚么不好了,立刻派人回我。”
“是。飞蝗遵旨。”飞蝗颔首道。
在飞蝗回去后众人又闹了许久,书颜因手攥不紧缰绳,只得在一旁停马驻足观了半日。
傍晚,天际已是绚烂的晚霞,大队人马也在比试完成后回去了,只有少部分人还留在原地陪着献恭。
书颜由一个燕兵牵着来到献恭的身边,向献恭微微行礼,献恭回笑免礼,而后二人一同回去。
忽而身后传来一声长啸,献恭回头,远远地望见一位少年,约摸十二三岁的样子,乘着一匹白马,身后是捉不透的晚霞。
季子正年少,匹马黑貂裘。
“墨雨?”
书颜失声疑问道。
此刻她的白枭墨雨,在霞中晃了两圈后稳稳地停留在了那个少年的臂上。
一人一枭,四目相对。
书颜莫名觉得,这一幕很熟悉,那个少年的身影,有些像献恭,却又不像,但她,好像从前在哪里见过他。
“父…皇?”献恭望着那擎苍少年,轻语道。
“甚么?”书颜问道,“恭儿说甚么?”
“没甚么…”献恭自觉失态,略笑一笑,道,“想到了从前的事情。”
“我也在想从前。”书颜道,“只觉好熟悉,却想不起来到底是在哪见过了。”
“是九重城的璇玑阁。”献恭的眼中闪着柔和,笑道,“是那幅画。”
书颜听罢方恍然大悟,回忆回到那个蓝楹花飘落的书屋。暗想怪不得觉得眼前的少年身影熟悉,缘来是从前璇玑阁里头挂着的那幅擎苍骑射图。
书颜暗暗感叹这里的巧合,不仅少年的身影相像,更是骑了一样的白马,背着一样的弓箭,和一样的枭鹰和晚霞。
“画里的是谁?”书颜问道。
墨雨长啸一声,扑棱着雪一般洁白的翅膀,盘旋几圈后又稳稳地停在了那少年的肩上。
“是父皇。”献恭干涸了嗓子,道。
“愍父皇?”书颜暗语,怪不得献恭有了不易察觉的悲伤。
“是。”献恭道,“母后说,那是父皇刚弱冠时…皇爷爷请人画的…后来…就一直挂了璇玑阁。”
“缘来这样…”书颜暗语,她从前只觉得那画上的人像献恭,却从没想过那会是愍帝。
“愍父皇在天上看到恭儿如此开疆扩土,也会高兴的。”书颜灿然一笑,安慰道。
“是。”献恭的目光越过少年,眺望远方的烟霞,道,“开疆扩土,对得起天上的父皇了;我便是要带着这功绩,回天京。”
“愍父皇会在天上保护我们的。”书颜道,而后拍拍献恭的背。
献恭收起悲伤,同书颜会心一笑,而后勒起马绳,转身向着大营回去。
身后,墨雨仍然停留在那个少年的肩上不肯离去。
——
天上的暗云褪去,头顶的苍穹渐渐露出了真色,眼前的人与物渐渐变得清晰,十五岁的舒蓁在犹豫中放下了弓箭。
女孩的头上戴了一个枯萎的龙船花花环,她战栗着身子,看着眼前的敌人,嘶哑的声音已经表明她哭不出声了。
远处霜青色的庸山卧眠在重云之下,山脚下的庸王宫闪着奇异的金光,燃了一天一夜的烽火也渐渐退去,舒蓁看得出来,百越人撤退了,庸王宫守住了。
舒蓁是在边疆长大的。
当年他七岁,跟着父亲舒显告别了天京的繁华,偏偏来到了这边疆的苦寒之地,这一来,便没有的回去的日子。
他咽下嘴里的苦涩,抬头望天,周围重云压山,唯有自己的头顶闪着一片清亮。女孩的身后是正渐渐舒展移远的云天,这样的清冷,仿佛在哪里见过。
怎么会没见过?
这不是承景表哥的山水云天画吗?
幼时的他偶尔会跟着父亲进宫,也偏偏会有那么一两次,会遇见承景表哥。
他记得表哥是个极爱画画的男子,他有一张如玉似月的脸,头上戴着金龙冠。每当他低头作画时,舒蓁都能感觉到他内心的愉悦。他的房间里焚着香,挂满了画,书架上摆满了卷轴,一旁的案上,各色的画笔琳琅挂着。
舒蓁记得,房里的画有各式各样的,但他记得最清楚的,偏偏是云天图。
因为承景画里的云天,像极了边关的云天,这个陪伴了他成长的云天。
当年李载垣与百越合谋九州,害得他国破家亡,他与父亲亦是失了与中央的联系,兜兜转转后才知道了献恭登基的事。不久又传来了百越逃离天京的消息,然后,就在边境遇见了不安分的百越兵。父亲收到了献恭的圣旨,被迫参战,又割发代首占领了庸王宫及其关隘。
从此庸王宫也成了他成长的地方。
而如今百越竟然还在觊觎这里。
舒蓁想到这里,松开弓箭的手又开始紧了起来。
承景表哥究竟做错了甚么?要这般死于非命?还要背上这亡君失国的罪?
九州又做错了甚么?竟要这般被百越践踏?
舒蓁举起了弓,又以迅雷之势搭上了一支箭,直直地指向了女孩。
女孩见势,长大了嘴巴,眼角的泪簌簌落下,却还是没有声音。
“百琳小姐在这里!”一个精瘦的百越兵从不远处的一棵树上落下,向着身后大叫道。
舒蓁见状,立刻松手一箭射了过去,那人刚从树上跳下,来不及闪躲便中箭倒下了。
“别怕!”
舒蓁鬼使神差地上前道,“别怕!没人会伤害你的!”
怎么可能会没人伤害她了呢?
他刚刚射死了明明可以保护她的人啊,怎么可能会没人伤害她了呢?
女孩的眼中透着抹不去的惊恐,面对身后渐渐响起的叫着自己名字的呼唤声,亦是不敢声张一句。
“别怕。”舒蓁又说了一句,忽而头顶的光灭了,暗云又遮蔽了天空,一切又重归了黑寂。
女孩身后的声音渐渐大了,拥有多年作战经验的舒蓁听着出来到底有几人在渐渐逼近。
他犹豫了一下,而后抱起了女孩,将她扛在肩头,朝着庸王宫跑去。
在他的身后,龙船花环掉到了地上,最后被践踏进了泥水中。
天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