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石榴花红似火。
石榴多籽，九重城的庭中廊下都会种植石榴，寓意后宫繁盛，多子多福。
乾定三年的石榴花开得正好，绾心坐在涵元殿正殿，偏头就可以透过虚掩的明窗看见侧院如同怒火一般燃烧的石榴花。
“敢问皇后娘娘，皇上何在？”左相陈西叶拱手相问。
自从太后在三月的雨天崩逝后，承景有时也会奉太后遗命亲临朝政，但过几天又不见人影，留绾心一人应对朝堂群臣，但好在如今的绾心有了前两年太后的言传身教，对于一些政事已是游刃有余。
“皇上今早同淑媛娘娘回潜邸了。”
绾心冷漠道，暗想陈西叶真是不知死活，居然又在问承景去哪儿了，承景不临朝政，难道是绾心做得了主的吗？
“朝政暂由本宫断行。”绾心用长长的护甲挑了挑自己的耳坠，道。
“臣听闻…”一个卿大夫上前道，“皇上有意修复潜邸。”
潜邸是承景登基前所住的竹海个屋，在天京远郊的黛山旁，当初是兴帝不满承景典学，将承景迁于那里闭市勤勉的，不想承景却暗暗将那里变成了自己的桃花源。
“是。”绾心承认道，“既然大家都知道，本宫也不便瞒着了。皇上却有意修复潜邸，以日后作画游玩之用。”绾心低头看看手中的素银护甲，心中冷笑道，“不知各位大人意下如何？”
“自古太子皆是由东宫登基，”陈西叶道，“但皇上是从小是在椒房殿长大，愍帝薨逝后不久便被兴帝挪去了黛山潜邸，那潜邸便成了皇上的潜龙之所。按祖制，潜龙之所是不该住人，或加修成行宫，或移作庙宇。”
“皇上的意思，就是加修成行宫。”绾心嘴角出现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这个主意是映雪向承景提的，因为承景曾带过映雪去过一次那潜邸，映雪是懂画的，自然也喜欢那潜邸的潋滟山色和淼淼水光。不用承景说，绾心都猜得出来那主意是映雪提的。
“不知皇后娘娘意下如何？”陈西叶问道。
绾心眼神凛冽，抬手从绮烟的端盘中拿过一杯茶，不紧不慢地用白瓷茶盖撇去茶梗后喝了一口，待热热的茶水顺入腹中，方眼神倏然一转，道，“左相说得没错。按祖制，加修成行宫确是应在登基后便立刻施行的，毕竟那地方有福气，一朝潜龙，是不得再住旁人了，但是，这样大的事却在皇上登基后被太后拖了下来。所以本宫也拿不定主意，修吧，让皇上高兴了，可却是违逆了太后，不修，那便是有违祖宗家法。本宫左右为难，不知道各位有何主意？”
“臣有一言想问皇后娘娘。”一直在一旁静言观之的明父看不下去了，终于开口道。
此时的明父已被绾心升至了御史大夫，位列九卿。
“说。”绾心抬了抬眼皮，道。
“敢问皇后娘娘，国库可还充盈？”明父作揖道。
绾心微微一笑，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绾心道，“左相，你身为大周丞相，你来说。”
“今年春，平陵灵渠才修建完成；漓江大水，兰陵成了涝区，此外…蓬莱造反，国库…”
“此外还有燕王。”霍元道，他是绾心的舅舅，虽仍然是不惑之年，但同明父一样，在绾心的提携下已官拜九卿。
霍元作揖道，“燕王收复大周故土，更是需要大量的银子。”
绾心满意地点点头，道，“各位大人也是聪明人，既知形势如此严峻，也就无需本宫多话，知道这潜邸，是修不得了。”
“可是…”卿大夫欲言又止，“皇上那里…”
“皇上那里自有本宫去说，”绾心冷笑，这帮臣子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道，“皇上的性子，是要闹一闹的，但闹归闹，最后还是修不得。”
绾心冷言，她会任承景闹，但既然已经下定决心不修，最后还是不会修的。
任皇上闹，却仍然不会修潜邸。
在场的都看出来了，皇后已渐渐通过明霍两家及这两家的姻亲故友掌了朝政，若再这样下去，怕是再过几年，皇上在朝堂上便无言立之地了。
陈西叶惋惜又痛心，他知道他做不了甚么，皇后摄政是太后允许的，而皇上庸惰于政也是众人皆知的，他虽为丞相，却是甚么都做不了。
涵元殿的更漏滴下一滴清丽的水声，提醒着安静的众人已经许久没有人说话了。
一个卿大夫打破僵局，问道，“方才丞相提到了蓬莱造反，不知…现下可有捷报传来？”
“蓬莱狂妄，趁太后驾崩，举国同哀之时兴兵吞了瀛洲。”绾心道。
绾心曾听太后说过，蓬莱和瀛洲只是两个蕞尔小国，实力相当，也远远不及大周，这两个小国平日都是互相牵制，所以此刻蓬莱吞并了瀛洲，地界大大增强，已有大周一郡大小，不出几年，实力也会增强，到时候再想遏制变难了，所以绾心是万万不会坐视此事不管不问的。
“已派了吴国的镇海王同晋国的汾阳王去了。昨日收到镇海王的消息，已至兰陵郡内，陈兵绵江，相信不日便会有捷报传来了。”绾心知道。
出征的人里头除了镇海王和汾阳王外，还有自己的亲弟弟明启冉，这次的出征，是让启冉去立军功的。启冉要想在朝堂上能有话说，就必须要有显赫功勋，就像先汉的长平侯卫青一样，奇袭龙城，七战七捷，而自己有了这样的启冉，后位才能稳固。
“兰陵大水，”明父忧心道，“如今二王军队又至兰陵…那兰陵今年的收成…”
“兰陵今年没有收成。”绾心叹道。
兰陵的水发了足足有一月，半月前水才退，绾心知道，一月的水，足以毁了洪水漫过的每一寸田。兰陵今年没有收成，这是绾心早已知道的事，也是她愁了许久的事。因为她不知道燕国还剩多少粮，自太后走后，献恭还是会递折子，但往来的次数和其中的问候却是越来越少——献恭是在怪自己，怪承景。
绾心无奈，却也只能照太后说的，不遗余力地送物资给燕国，毕竟此刻封疆之事最大。
“敢问皇后将如何处置？兰陵郡人若是没有粮，或逃离兰陵，或奔降蓬莱。”陈西叶上前问道。
“兰陵郡郡守已向九原借了粮作急用。本宫是在等，”绾心笑道，“等蓬莱战败，拿蓬莱的粮济兰陵的缺。”
绾心的手段已经越来越像太后了。
“本宫有些乏了。”绾心突然道，“你们都退下吧，今日就到这里。”
“臣告退。”殿中四人听罢拱手辞道，在绾心的默许下后退出涵元殿。
明父亦跟随在后，忽而想到甚么，在殿中放缓脚步，待众人皆抬脚出殿后转身回到了绾心的面前。
“父亲还有甚么要紧的事要交代？”绾心见明父回殿便示意明父坐下，问道。
“臣有秘事要奏。”明父不坐，执君臣之礼道。
“父亲请说。”绾心亦道。
“虽说是秘事，”明父道，“但这件事，臣也有些不确定，只是一些捕风捉影的话。”
“捕风捉影，但到底是有源头的，父亲还请明说。”绾心道。
“臣听闻，”明父禀报道，“越王在与百越贩易兵器。”
绾心的心咯噔一下，眼前的眉心坠晃晃悠悠的。
“父亲请道明白。”绾心道。
“昔年皇上初登基，大周便与百越协议议和，并重开边境贩易，而因越国与百越相近，且随国的随王年幼，故而大多贩易之事都交予了越王。但越王狼子野心，竟然与百越贩易兵器…”
“兵器贩易是一开始太后便明律禁止的，不光是兵器，马匹和铁都是…”绾心道，“这件事的真伪，父亲有多大把握？”
“五成。”明父道。
绾心思索了半晌，方道，“若是真的，越王哪儿来的那么多兵器卖给百越？”
绾心记得，太后曾两次问越王要兵器，以便送到燕国。
绾心知道，从越王处要兵器原因有二，一是如今燕国才是最大的，燕国的兵粮不可缺，二是暗示越王，既然已经与百越和谈，越国就不用再留着百万大军了，自己削减兵力，以免哪日太后下旨，或兵戎相见，撕破脸就不好看了。绾心也知道，两次要兵器都是顺顺利利地如数拿到了兵器，这么看来的话，越王就不应该还留有大量兵器，更不可能与百越贩易。
“臣听闻，”明父道，“越王新得了一座越山。”
“越山？”
“是越国境内的一处山脉，也是越国国名的得来。”明父道，“本以为只是一处茂林森森的青山，可不想里头却藏了一处矿山。”
“原来如此。”绾心道，“既有了矿山，那便可以造铁器了。越王有百万之师，铁匠自然也不少，能造出与百越贩易的量也就不奇怪了。”
“是。”
“这件事确无石锤，”绾心叹道，“但也不可过于轻视，即便是捕风捉影，也要探一探，不然便安不了心。”
绾心望了望窗外红似火的石榴花，道，“父亲，你替我去越国跑一趟，再拿些兵器，就说燕国要用。”绾心望着自己这两年两鬓斑白了许多的父亲，道，“你知道应该做甚么。”
“臣明白，臣一定不负皇后娘娘之托。”明父颔首道，复而又抬头问道，“若是真的又该如何？”
绾心咬咬朱唇，霎时殷虹的胭脂沾在了她的皓齿上。
绾心道，“若是真的便传书给我，让我先知道一下。如今这情况我也不敢动他，毕竟燕国吴国和晋国都在动兵。”
“是，臣明白。”明父颔首道。
“愿父亲一路平安。”绾心露眼含笑祝福道。
“愿娘娘在宫中一切平安。”明父亦笑着祝福道。
石榴花似火，那是五月，一个如同火烧般的五月。
——
凉州城外的燕营，一场风沙过后，天亮了。
书颜站在营地的比试场外，她方才与献恭比试了一下——她输了，可心里却是高兴的。高兴献恭那么快从丧母的悲痛中走出，这样和众人像平常一样嬉笑怒骂。
书颜盘腿坐在振理给她搬来的一张靠椅上，振理在她的身后为她捏着肩，那是方才被献恭打伤的地方。
书颜大笑着，同众人一般看着献恭和秦镇的比试。
献恭身轻如燕地在赛场上飞跃，秦镇则因为穿着一身的戎甲，显得笨笨重重的，难敌献恭的进攻。献恭飞舞几下后，一招蛟龙闹江踢落了秦镇的武器，书颜兴奋地同众人一起拍手叫好。
“公主。”忽而一个燕兵跑来书颜身边轻声叫道。
“甚么事啊？”书颜不满道，她的好兴致被打断了，有些不高兴。
那个燕兵以手覆耳在书颜的身边小声说了几句，书颜微微一惊，便丢下了身边的振理和还在比试的献恭，向燕营门外走去。
“公主！”燕营门外早已围了一圈人，见书颜来了，立刻让出一条道。
“人呢？”书颜问道。
“在这里！”那个报信的燕兵率先跑上前去，将人群中的两个小孩推在了书颜的面前，道。
书颜定睛，细细地看着这两个正在瑟瑟发抖的小孩，一个约莫九岁，一个六岁，皆是衣衫褴褛，瘦骨嶙峋。
“别怕，这里是凉州的燕营。”书颜上前蹲下身子，轻轻笑道，“已经是大周的地盘了，没人再敢来伤害你们了。”
两个小孩抬起黄黑黄黑的面庞，木讷的面骨已因为长日的饥饿变得高突深陷，只有一双水灵灵的大眼在溜溜地转，向周围的人暗示道这是活人。身上的旧衣已经破了口子，露出里边红黑的皮，脚上的草鞋也是破烂不堪，十个脚趾头都露在外头，玄红色的血已经干涸。
书颜见了心疼，她知道这孩子定是长久没吃过饱饭，又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子，没见过这样大的阵仗，害怕周围的燕兵，便向身后的赵万戈道，“去拿些吃的来。”
“是。”赵万戈颔首退下。
初夏的凉风飒飒，书颜牵起两个孩子的小骨手，细声安慰，将二人带回了自己的营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