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云沉空，晴光转枯，天地荒芜。
书颜一身雪白的广袖留仙裙站立在凉州城外，头上戴的是先前太后送的素银点翠凤冠。
书颜的身后是驻守凉州的燕军和中央军，除了需要在各哨所关口防守的和巡逻的燕军，其余的都在这两日回了凉州。
凉州城也在白佑和林修能的带领下批了一身的白纱，犹如寒冬下的雪城。
风卷起书颜头上的丧带，身后的大军皆着丧服，没有一丝言语，整齐肃穆。
“颜儿…”献恭乘骑着一马，带着他的近侍们跑到书颜的身边，下马长立。
献恭方沐浴完，身上飘着药香，定是白芷在水中加了药材。
他身着一袭百草霜色的长衣，外罩着丧服，头上的青丝被白芷用一根墨玉簪子高高挽起。
他收起伤心，面色从容，眼神坚毅，如同平常一样，只是身后的风景不一样了。
也许，书颜暗想，曾前的凉州城从来没有这样压城催人的云天。
“王爷…”
书颜轻轻道，她看着献恭下马，站立在她身前。
献恭开口道，“开始吧。”
“是！”
一旁的秦镇和白佑颔首道。
白佑抬手，他身后的修能上前，将手中的三杯酒呈给献恭身后的赵万戈，赵万戈接过那酒，跪呈在献恭的面前。
献恭不言一语，站在大军的最前，他面朝南方，不远处是正在修建的凉州直道。
凉州直道的尽头是燕然，过了燕然是燕京，出了燕京便是厌次，一路向南，便是天京。
天京。
这两个字深深地刺着献恭的心，他没有想到，承景竟然会对自己如此介意；他含泪凝视着远方，一去紫台连朔漠，自己以后有的，不过是荒草黄沙和万万座战士冢。
献恭率先跪下，然后耳边便响起了整齐的军甲碰撞的声音，书颜同身后的人群一同下跪。
献恭抬手，恭敬地将一杯青稞酒洒在自己的面前，浊酒一杯家万里，往复三次。
酒入芳草，青地生香。
待酒没了，献恭方向着远方的天京三拜九叩，嘴中低泣，他记得，那日他离开天京，头上也是这般密布野云的天穹，雁鸟低飞长鸣。母后的音容笑貌仍在他的脑中浮现，她的话在耳边悠悠响起，献恭擦去眼角的泪，良久，方声音颤抖道，“不孝子李献恭拜别母亲。”
复而又朗声道，“臣李献恭恭送太后！”
书颜听罢，收回瞥向献恭的目光，立刻朗声道，“臣李书颜恭送太后！”
身后的燕军听罢书颜的话，立刻跟着拜别。
拜别完后，书颜见献恭仍旧长跪不起，便先遣了将士们回去，自己陪在献恭的身边，振理不愿留书颜一人，也留了下来，白佑同林修能便带着将士们先回去了。
流云长天，书颜跪坐在献恭的身边，献恭仍然跪着，他低头，泪水一颗颗地滴落在地，风拂过他们周围的苒苒青草和低低的青稞田。
“我不怪皇兄，我不怪皇兄。”
“恭儿？”见献恭低语，书颜便上前安慰道。
“我不怨他那日赶我回来，我只当是我私回天京错在先，但是，他不让我回京奔丧…”献恭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有如积累的委屈一同爆发了出来，道，“恭儿从来没想过他的皇位，但是为甚么不让我回去啊！为甚么不让我去见母后最后一面啊！”
“颜儿，你说为甚么啊？！”
献恭大声质问着，又用力摇晃着书颜，问道。
“因为，”书颜头上的流苏凤钗叮当作响，书颜被晃得有些疼了，低头顺眼地轻声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书颜说罢便不敢看献恭，手却无意碰到了献恭的荷包，想到了那枚玉佩，上面的字纹书颜还记得——位备天命，万古寿昌；盘龙威震，祥云昂扬。
“但我从来没想过啊，”献恭苦笑，“从来没想过。”
“我只想要母后。”献恭跪地痛哭道。
书颜上前轻轻抱住献恭，道，“恭儿切莫再伤心了，母后在天上见了也会不安的。”
“我的两位母亲走得早，等我懂事了想为她们尽哀思的时候，父王和书戟哥哥都安慰我说，”书颜道，“两位母亲虽然都走了，但是，她们一定是想看我们开开心心平平安安的，如果我们伤心了，他们也会伤心的。”
“颜儿从来没和我说过你的生母。”献恭的眼睛红肿着，说道。
“颜儿的生母只是个侍妾，”书颜道，“我刚出生时便丢下我，同我嫡母一同赴死了。”
“燕然哗变？”
“是。是父王的一员大将，不知怎的，竟然为了一个军妓叛乱，害死了我的两位母亲。”
赖妈妈曾对书颜说过，书颜的生母原本是不用死的，她只是一个年轻的侍妾，无名无份，无家无势。况且刚生完孩子，有一个女儿需要她来拉扯，燕王妃仁爱，不是不讲仁义，不懂慈孝之人。
“那她为甚么要执意赴死呢？”
年幼的书颜抬头问道。
“因为她知道，当时的燕然是守不住的，而她死了，可以给你留一个锦绣人生。”
“为甚么？”
为甚么？
年幼的书颜不懂，可当书颜渐渐长大，她方能明白，她母亲的最后一点心机。
她要让燕王愧疚，她要让燕王看到，自己的女人为了大忠大义，为了燕国，舍弃自己的女儿，甘愿陪着燕王妃舍身赴死，她要让燕王这份被激到的愧疚和情义转移到书颜身上。
从此书颜不再只是燕王侍妾的女儿，而是会被燕王当成嫡女看待的存在，事实也确实如此，书颜是燕王一手带大的，也是事事都由着她性子长大的。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母后的信里，从来没说她的病。”献恭擦干净了眼泪，娓娓道，“母后在信里同我说我生母的事情，却也只来得及说了一点。母后还说要等着看我到古长城，母后让我不要太急，她告诉我他她等得起，可她恰恰是最等不起的人，”
“缘一直想着，等凉州直道建成，就借祭祖的缘由回天京看看母后…终究人算不如天算。”
“恭儿对不起，”书颜道，“把你叫来燕国。”
献恭听罢不言语，只太后看着漫天的流云和西下的日头，缓缓道，“燕国之事是九州之重，不宜缓行。”
“恭儿？”
“朔方单于如今还在据守中庭，”献恭抬头，满眼的不甘，冷笑道，“中庭虽小，但要想渡淇水北封长城，中庭是必攻之城。”
“现下青稞已种下，就秋来了，青稞熟了，便可以发兵进攻了。颜儿你说的对，我伤心母后在天上也会不安，不如谋划战事，早日封疆，告祭母亲！”
“是，臣领旨！”书颜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