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天京城里开始吹起了凉凉的风,明湖的荷花开始败了,碧绿的荷叶中藏着一个个硕大的莲蓬,每日都有内监奉承景之命泛小舟采莲蓬,因为映雪喜欢莲子。
献恭一个人趴在璇玑阁的书案上,懒懒地翻着一册《九州繁录》。
那是昔年九州面临西夏侵吞之前,由先朝的众大夫收集九州各种史学旧典,编纂而成的。只求成就一部囊括上下千年,包吞九州众事的典学之作,意在有朝一日九州有幸得天命出一圣人驱逐西夏之时做复国之用。那书便是现在的《九州繁录》,而那圣人便是如今大周的开国皇帝周圣祖。
璇玑阁的一侧内室挂着一幅骑射图,正座师案上尊着一枚小小的印章,底下的红泥赫然列着“同道堂”三字。
这是从前兴帝赐给承景的师父皇甫大人的,意寓君臣同道,不料承景不爱史书,皇甫老大人只好把这印尊在了璇玑阁,以求承景尽心学习,如今这一师一徒均不在阁内。
阁中焚着凝神静气的鸢花香,紫烟袅袅。
献恭翻过一页书,纸上的字密密麻麻的,墨迹也早已干涸。
献恭心烦,原本看着俊秀的小楷如今却是张牙舞爪的,嘴里的松子糖也没了味道。
献恭两眼无神,忽而望见书中一句好话,想着要不要抄下,却又发现面前砚台的墨如同这书上的墨一般,都干涸了,不由意兴阑珊,只撇撇嘴,又翻过一页书。
“恭儿。”太后步入璇玑阁,轻轻唤道。
献恭听闻,抬头望见一人,那人正是自己的母后,母后从午后的阳光中向自己走来,面上一脸疲态,却笑容盈盈。
献恭赶紧起身,道,“儿臣参见母后。”
太后走到献恭的书案前,将献恭按回自己的椅子中,一脸慈爱道,“平日里头在璇玑阁外都能听见你的读书声,近日怎么没有了?”
“暑天心烦,身子也懒。”献恭暗暗道,复而望向太后,问道,“母后朝政繁忙,怎么今日得空来看恭儿了?”
“许久没见,想你。”太后伸手捏了捏献恭的脸蛋,指尖又划向献恭的青丝,献恭今日束了一个弱冠之髻,和承景一样。
太后看着眼前咫尺的献恭,想起天涯之人,道,“如今看见你,仿佛是永远也看不够似的。”
“母后,恭儿才十三,离弱冠还早着呢。”献恭笑道,太后与燕王约定好了,献恭弱冠才能去燕国。
太后怜爱地看着献恭,复而又看见了书案上的字,那是献恭昨日抄的。
太后一眼就认出了那是西厢记里的戏文,暗暗一笑,不气也不恼,只道,“想颜儿了?母后也想。”
“不是这个…”献恭低头坦言道,他确实想书颜,但那却是书颜刚走的时候,如今却不大想了,二人只是常常书信往来。
“是皇兄。”
复而又抬头问道,“为甚么近日母后都不让儿臣去见皇兄?”
“缘来是为这事。”太后讪讪一笑,眼神飘渺,道,“你皇兄要诵圣人之书,习先王之道,我怕你扰了他。”
献恭听罢将眼前的《九州繁录》合上,不满道,“母后这话骗骗旁人也就罢了,休要骗过恭儿。恭儿自小虽不是与皇兄同处一宫,但到底都是九重城长大的,皇兄不爱诗书典学恭儿又不是不知道。”
太后长叹一声,拖着长长的裙摆走到书案一旁的软塌旁,坐下后方才幽幽道,“你哥哥就是托生错了胎,若是与你颠个个儿,不是甚么嫡长孙,只安安分分地做个李家子孙,即便成了纨绔膏粱,我也乐意。可他偏偏…这到底是大周的劫数啊。”
“母后,”献恭立刻起身坐到了太后的身边,靠在太后的肩上,安慰道,“母后莫难过,恭儿会辅佐皇兄的。”
“可你到底是要去燕国的。”太后轻轻抚着献恭的脑袋,优思无比,方吐出了一个自己想过许久的问题,道,“恭儿,恨过母亲吗?”
“母后何出此言?”献恭从太后的肩上起身,惊问。
“把你作为我和燕王联手的筹码。”
“恭儿不恨,恭儿明白。”献恭看着太后的双眼,眼神冷峻,正言道,“当时情形太过险峻,皇爷爷被害,胡氏却秘不发丧,企图联手齐王,拥立李如意为帝。幸而得燕父王襄助,拨乱反正,才有我们三人的今天和大周的安稳。”
献恭的手暖暖的,拉住太后的手,道,“况且燕父王也不是甚么阴谋之人,是有能力和雄心为大周效力的忠孝之人,而恭儿身为皇兄幼弟,自当身负为皇兄扩土守疆之责。”
太后听罢后怜爱的抚着献恭,此刻的献恭个头已经同自己一般高了,还比自己壮些。
太后道,“皇上要是有你一半懂事就好了。”
“母后别这么说皇兄。”献恭趴在太后的双膝上,能闻见太后身上淡淡的药香。他知道,太后一定是刚喝完黄连安神汤,如今的太后已是汤不离手了。
献恭淡淡道,“母后,皇兄不见恭儿,是那位新来的皇嫂的缘故么?”
“她是你哪门子的皇嫂?”太后冷笑一声,道,“绾心才是你正经皇嫂。”
“是。”献恭道。
“不过是个靠着漂亮模样爬上龙床的宫女。”太后眼神轻蔑,嗤笑道,“以色事他人,皇上终究是会腻的。水满溢,月满亏,看她到时候能蹦跶到哪里去?”
“母后见过了吗?”献恭问道。
“见过了,”太后淡淡答道,“狐媚惑主的尤物。”
“有甄姨娘好看么?”献恭又好奇问道。甄姨娘是太子薛侧妃的陪嫁丫头,在陪嫁的第三年升为了侍妾。云鬓花颜,姣梨照水,是个惹人怜的美人,在年幼的献恭的印象里头,她最美。
“不好看,你皇兄能要吗?”太后轻拍趴在自己身上的献恭,笑道,复而回想往事,又叹一声道,“你甄姨娘可惜,长得漂亮,性子又好,是她没福气,也是你父皇没福气,没留下一子半女。”
“薛母妃也没有。”献恭道。
“薛母妃到底是大长帝姬的女儿,不用殉葬。”太后道。
“母后想父王吗?”献恭想了想,才道。
“怎么会不想呢?”太后道,往事苦涩,此刻她更愿意喝黄连汤。“母后同那些盼望夫君征战回乡的妇人不同,人家到底是有结果的,能盼回来的,再怎么归期未有,到底是能等到共剪西窗烛的时候的。母后却只有个念想。”
“是恭儿不好,惹母后伤心了。”献恭伸手抱住太后的腰,低声道。
太后却不生气,也不伤心,盈盈道,“所以母后想看看你,你是越来越像你父王了。”
“我像我母亲吗?”献恭突然问道,复而又后悔了,不该问的,他从来没问过任何人关于他生母的事。
他和书颜不同,书颜的嫡母和生母都死了,所以书颜可以没心没肺地在燕王面前谈论自己的生母。而自己虽没了生母,却是被嫡母亲养长大,二人已是亲生母子般的存在,若提生母,只怕会惹嫡母伤心,又落了把柄在那些别有用心之人的手中。
“从前像,如今是越来越不像了。”太后道,她不如献恭那般多想,只低头静静凝视献恭。他如今越来越像自己的丈夫了,枚儿的影子在他的身上越来越淡了,从前还能在献恭的身上看见,如今却近乎没有了。
太后思忖许久,忧道,“枚儿是我的陪嫁丫头,也是从小服侍我到大的,在我心里头,她早已是我妹妹了。还记得那时候她刚刚怀你,我因为承景的离开终日抑郁,她就常同我说,这孩子若是有福气留下来,我们就一同抚养他长大。可惜是你母亲没福气,没看你几眼就走了。”
一同抚养他长大。
献恭小小的心颤动一下,暗想若是能成真该多好啊!
献恭心里开满了繁花,道,“母后从来没和我说过我母亲的事。”
“你也从来没问过我。”太后笑道。
“恭儿是怕母后伤心。”献恭吐出真话,“母后待我如亲子,我怕问了生母之事,母后伤心,继而心有芥蒂,故而生分。恭儿是舍不得同母亲生分的。”
“你竟能忍那么久!”太后轻拍献恭的后背,笑道,“你问枚儿的事我怎会伤心?她是我妹妹,你是我儿子。”
“太后。”冬艾突然跑进了璇玑阁,送来了一份还未拆分的奏折,轻声道。
太后赶忙接了奏折,拆开阅览,眉头不由得紧锁。
“可是甚么要紧的大事?”献恭见此情形,不由得问道。
“临江世子替父上奏折要求严惩刘玄。”太后合上奏折,道。
“那母后预备怎么办?”献恭又问道。
“你怎么关心这事了?”太后奇怪道,近日都没见献恭,也没有机会和献恭论政事,为何献恭会知道这事?
“不是恭儿爱理政,”献恭直起身子后方才道,“是这事情闹得太过于沸沸扬扬了,连天京里头抱孩子的老妇人都知道了。”
“天京城里的人都知道?”
“都知道。母后觉得奇怪吗?”献恭问道,“恭儿也奇怪。”
“大家都是怎么传的?”
“都说刘玄罪有应得,该严惩。”献恭答道。
“临江世子也这么说。”太后道,她知道献恭说的是实话,献恭和自己不同,他身为李家男子,可以自由出入宫中宫外,他从前常常和书颜一同出宫去玩,可以知道天京城里最真实的消息。
“刘玄百越议和,换来了大周和百越的友好往来,但最后却送了青淼姐姐去百越,临江王为此一病不起,世子想杀刘玄也在情理之中。”献恭分析道。
太后听罢后微微点头,道,“但梁王却为刘玄求情了。说刘玄百越议和有功,将功抵过。”
“此过太大,”献恭反对道,“议和之功根本不足以抵过。小小一个议和之功就想换李家一位王的命吗?若是这种罪都能算了,他日人人都能弑君杀父了。母后别忘了,庸王是怎么死的!”
太后听罢不言,献恭便继续道,“若不严惩刘玄,就怕以后还会再出此等邀功倨傲的祸事。”
“母后知道。”太后道,“梁王的话却也在理,因百越议和一事是由刘玄谈成的,故而百越除了贩易之事,其余诸事都是刘玄料理的,若是突然没了刘玄,不知如何向百越交代。”
“不过是百越而已,小小蛮夷。”献恭不满道。
“蛮夷虽小,搞不好却会吞了九州。”太后思忖道,“西夏之祸是万万不可再发生的了。”
“如今九州有母后治理,北边又有燕父王镇守,西夏那里有姜王,南部有越王和随王统领,”献恭道,“四方蛮夷想要再次吞并九州,未免痴人说梦。”
他虽不喜欢越王,却也知道越王的厉害和越国的重要性。
“母后,”献恭想了许久,方提议道,“将百越众事交予随王哥哥,如何?”
“母后也有这个意思,毕竟随王也渐渐大了起来,是该理事了,”太后暗暗点头,赞许道,“母后也不想将南边的事都交予越王,最后搞得越王一家独大。”
“随王哥哥接手,就不用担心刘玄了。”献恭眼眸流转。
“杀刘玄,本宫还真有些舍不得。”太后暗暗道,刘玄可惜,只因一个贪字。
“那就由儿臣来动手吧。”献恭颔首请命道。
“不。”太后道,她不想让献恭再弄脏自己的手,叹道,“还是让他充军吧,到底君臣一场。”
“是。”献恭颔首道。
“临江世子该不高兴了,天京的这些口舌估计也是他传的。”太后冷笑一声,道。
“当真人心险恶。”献恭亦冷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