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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姐……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我爱跳舞,爱的是跳舞的过程,舞蹈是我从6岁起就追求的梦想。”
白鸥用被子盖住自己的脚踝,把那一片深红从花祈夏眼底遮去了,花祈夏抬手帮她把被子边缘掖好。
“可这根源于——我会在这个追寻的过程中爱上我自己。祈夏,说起来不怕你笑话——”
说到这里白鸥那张不食人间烟火的面庞上泻出些许赧然,难得一见,连微笑都因为露出牙齿而显得俏皮了几分,“每次登台谢幕以后,我都觉得那舞台上的光就该照在我的身上,我觉得自己那时候最美,那时候,没人比我更爱我自己。”
“……”
校医室的病房没有舞台光。
可此刻花祈夏眼睛里却倒映着一个会发光的白鸥。
她想了想,继续道:“不过就算排演或者练习不顺利,我也觉得没什么,祈夏你知道吗,尤其舞蹈室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摔跤的姿势还挺搞笑的……”
白鸥说到这里真的轻轻笑了声。
花祈夏也被她难得外露的情绪感染,她抬了抬唇角,却发现自己怎么笑不出来。
“平常吧,就连我自己都看不见我那种狼狈又可爱的一面,是不是听起来有些自恋。”
花祈夏用力摇头,开口艰难:“可,可是我以为——”
她脑海中翻腾不止的画面几乎卷起层层叠叠的浪花,那道身影猝然的坠落、那双眼睛一闪而过的晦暗,那颗从某张脸上划过的晶莹汗珠……
花祈夏觉得自己的大脑和心全乱了:“可我,我以为热爱会让人变得疯狂,刮骨疗毒、破釜沉舟……这才是热爱不是吗,不,不该是这样吗……”
声音到最后越发低喃,不知道是在问白鸥,还是在问自己。
或是问另一个不在场的人。
好似她真的见过那样一种人的身影。
或者以小窥大看见过那样一种秉性,一种疯狂地要把自己拴在舞台上,即使破碎支离也要旋转不息的秉性。
——可是她分明没有见过。
白鸥很讶异她为什么会这样想,“疯狂……?嗯,我想接纳自己比改变自己难得多吧?祈夏,如果像你说的那样——把舞蹈生命中的不足与缺陷视为长了毒疖的骨头一样,深恶痛绝地、不择手段地从身体里抽离……”
花祈夏听到这里,忽然感到一股忍不住想苦笑的荒诞,伴随着白鸥的话从她胃里腾长而出,顶在肺叶,令她想笑却开口喘息短促。
“就像,假如我宁可废了这只脚、不择手段也要站上舞台、倒在舞台上一样——我不认为这是真正的热爱——”
白鸥右手指尖点在下巴上,沉吟片刻,说:“嗯……也许那只是一种与热爱相似的偏执吧。”
“偏执?”
轰。
脑子里汹涌的海水终于掀起连天的巨响!白鸥说出来的最后两个字好像滚过海岸线的滔天大浪,终于冲塌了花祈夏刚刚修摞的地基砖石,四分五裂。
浪花骤然退去,裸露的地表深深刻印在她脑海中一行刺眼醒目的字痕。
——是偏执,不是热爱。
“祈夏,你怎么了?”白鸥发现花祈夏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有些担忧道:“祈夏,还好吗。”
花祈夏深吸一口气,竭力把视野中那双深深盯着她的眼睛挥散,她摇头的动作带着些微卡顿,故作镇定道:“我没事……”
她嘴角扬了两次才终于重新挂上了笑容,没人知道她心中在经历怎样的滔天骇浪。
白鸥看着心不在焉的女孩,刚才和盛修交谈时她得知花祈夏眼下正忙着择导和挑选研究方向。
白鸥这时忽然有些担心自己刚才的话会使这个年纪最小、思想还不够成熟的学妹受到影响,于是自然地转移了话题——
“对了祈夏。”
花祈夏勉强收起情绪,“嗯?”
白鸥:“你不好奇我和盛修谈了什么事情吗。”
花祈夏这才想起来,她哥说是两人原本在白鸥的剧院有事要谈,结果意外遇到了白鸥受伤。
刚才她进门前两个人似乎还在商量着什么。
她思绪回拢,点点头:“有点儿。”
不过她不会多问,没想到白鸥现在自己提了出来,她望着花祈夏,只说:“如果盛修把我们谈话的内容告诉了你,也请你暂时替我保密,先不要告诉其他人,好不好?”
花祈夏慢慢放下胳膊:“是很重要的事吗。”
“嗯。”
“那我还是不问他了。”
花祈夏做了个捂耳朵的手势,把白鸥逗笑了,前者叹口气思绪暂时收拢,一脸“我摊牌了”的表情,摸摸鼻子:“学姐你不知道,我这人吧其实有点儿藏不住事儿——不过!我可不是说我是个大嘴巴啊,就是——”
她“嘿嘿”自嘲两声,老实承认:“有回过年,我不小心看见我奶奶偷偷给我跟我哥准备的玉坠子,结果被她发现了,嘱咐我千万别跟我哥说,要等到大年三十才给我俩——学姐你猜怎么着?”
花祈夏现在想起来都抓耳挠腮的:“哎呀那家伙给我憋得,晚上辗转反侧睡不着,第二天贴春联都贴歪了,我那个傻哥还以为我看电视把眼睛看成斜视了——好悬没憋死我。”
白鸥笑得连连咳嗽,花祈夏忙给她倒了杯水,也乐起来的,“所以要真是什么大事,我还是先别知道了,我怕我睡不着。”
“祈夏,你真是……”白鸥接过她的水杯,她抬起的视线从那只书包上的皮卡丘,落到女孩纯粹明媚的笑脸上。
她一条腿悠闲地搭在半空晃,讲起自己的糗事时连齿尖都露出并不隘促的娇憨,眼里好像摇动的金色铃铛,喧嚣又折射着艳阳。
好似刚才的心事已经从她脸上褪去了,不会再漫上来。
“而且学姐你放心,我哥也不是大嘴巴。”花祈夏信誓旦旦,“我问他他也不会告诉我的。”
白鸥但笑不语。
她们一直在病房待到中午十一点,白鸥所在剧院的人发消息来问她的病房号准备来探望。
盛修也准时派人送来了午餐,说那辆金杯车修理有些麻烦,他可能要晚一些才能回去。
花祈夏今天一直没什么胃口,夹了几口菜就放下筷子,她见白鸥吃过饭面露倦意,于是收拾书包站了起来,“学姐,那我就先走了,你趁他们来之前先睡一会儿吧。”
白鸥直起身:“祈夏,今天谢谢你。”
“这算什么事。”花祈夏单肩勾着书包带,离开时忽然脚步顿住,转头。
“对了学姐……你知不知道,乔星灿学长他——”
花祈夏掌心收紧,问出声:“他现在都在排演哪些角色?”
“乔星灿?”白鸥想了下:“上次他不是说最近在排《白蛇》么,不过他们团还未公开表演的角色信息,我倒是不太清楚。”
“嗯……”
花祈夏知道,乔星灿说过他在《白蛇》中演许仙。
而她脑海中又不可抑制地闪现过乔星灿给她展示的那段戛然而止的舞。
她很想知道他在跳的那个角色究竟是谁。
白鸥:“至于他还同时排演了什么剧,我还真不知道,不过通常情况下一位主舞在每季度只专注于一个剧目吧,怎么了祈夏?”
“只有一个么?”
花祈夏眉心拧起浅浅的折痕,心中升起疑团,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白鸥见她面露狐疑似是犹豫,问她在想什么,花祈夏摇头:“没什么,那个——学姐,你在舞团认识的人多……”
花祈夏承认刚才白鸥的话令她意识到,似乎有某些事情与自己的认知出现了偏差,正在向着自己难以理解的方向延展着。
她想起乔星灿在诠释那个未知角色时,猝然落地后的眼神,抿了抿唇:“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下,乔学长他除了《白蛇》,还在练什么剧目,他好像还同时练了其他的……”
花祈夏忧心忡忡:“我觉得那个剧目和角色……让他的状态很不对劲。”
如果白鸥学姐刚才说的是正确的,那么或许乔星灿当时的状态真的偏离了自己所追求的本心呢?
万一那是一种偏执而疯狂的眼神……花祈夏不知道究竟什么样复杂的角色需要舞者这样消耗自己去阐述。
真的是堂吉诃德么。
——想起那个在咖啡馆外的树荫下、在果茶店明净的窗边……那个阳光灿烂的少年,花祈夏私心其实不太希望那种不明媚的眼神出现在他眸中。
白鸥很爽快地就答应了:“这不难,下午我们团的人过来时我帮你问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