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码头有人施粥的消息传得很快,没过多久,就吸引来了成群的灾民来排队领粥。
但这些灾民们脸上的表情却不是惊喜,而是麻木。
他们不知道是谁发的粥,只是知道这里有粥喝,来这里喝一碗粥,明天又能多活一天。
一个排队的老妇已经排到了队伍靠前的位置,但不知为何突然栽倒,手上那只豁了口的陶碗在青砖上碎成了三瓣。
排在后头的灾民宛若视而不见,木然地跨过了她抽搐的身子往前挪。
腐臭味混着草灰气直往人鼻子里钻,不知是哪个死人的肠肚破了,还是锅底的米焦了。
“恩公……恩公……谢谢恩公……”
一只干枯的手捧住了徐良勺出来的一碗粥,那只手的腕骨凸显出现,更添了几分狰狞。
那只手的主人是个怀抱着婴儿的妇人,她怀里用一张烂布裹着一个婴儿,婴儿的脸色发青,蛆虫在眼睛、嘴角蠕动着。
妇人领了粥,不住往早已经死去的婴儿嘴里喂,徐良望见妇人手中的碗碗底描着并蒂莲,碗底还印着“弄璋之喜”。
在受灾之前,她是谁家的新娘,怀里的婴儿又承载着她怎样的期望?
徐良不由在心中幽幽一叹。
不知为何,徐良的脑子里突然想起梦中那个骨瘦如柴,肋骨清晰之人。
自大日烘烤之下,他立于干裂黄土之上,立誓让世间再无贫者、饥者、拾荒者、风餐露宿者。
彼时彼刻,他也是与自己此刻一般的感受么?
或许他所见的,比自己所见的还要更深刻一些……
恍惚间,徐良莫名感觉体内的气流似乎壮大了几分,也不知是不是错觉。
忽然,一阵响亮的吆喝声传来,徐良转头望去,看到一艘大型船只缓缓朝着码头靠近。
传号手挥舞着一面小旗,在船上喊着嘹亮的口号,上百名纤夫们赤着上身,齐齐攥紧了纤绳,将漕运船缓缓朝着码头的方向拉去。
一阵微风吹过,将船上舷窗的轻纱掀开,两名裹着轻纱的扬州瘦马单腿立于舱室跳着胡旋舞,金铃缀在足踝,每转一圈便溅起一片琼浆——
在那两名扬州瘦马身周有几名大汉调笑着,正将一瓶瓶美酒朝瘦马脚下倾倒,舷窗所见的视线角落,有两只肥硕白净的手,正端着酒杯相碰。
随着船只靠岸,一袋袋粮食被脚夫扛下了船,在整整齐齐的两列持刀护卫的护送下被送上了一辆辆马车,朝洛阳城内运送而去。
“侯家的粮。”
一旁的赵牛发现了徐良似乎对这支漕运船感兴趣,便凑过来小声道:
“城里有不少人趁着灾年屯粮,侯家屯的粮最多,侯家的人也最不是东西。”
徐良将目光望向那一袋袋朝城内运去的粮食,将唇抿起:
“到处都是灾民,到处都有人死,人都死完了,他们的粮还能卖到哪里去?”
“老大,这你就有所不知了。”
赵牛摇了摇头:
“他们偶尔也会组织人手给灾民施粥赈灾,吊着那些灾民的命……他们在等朝廷赈灾呢。”
“朝廷?赈灾!?”
徐良不可思议道:
“朝廷赈灾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朝廷赈灾,那些灾民就有钱了,有钱了,他们的粮食就能卖出去了。”
赵牛冷笑一声:
“甚至他们还可能抱着朝廷会买他们的粮的主意——朝廷不可能不管这些灾民的。”
徐良皱着眉头朝漕运船上的舷窗望了一眼。
舷窗内有人正朝窗外倾倒着菜肴,鱼虾肉、牛羊肉,几乎找不到什么素菜,大部分的菜肴,都只吃了几口。
“别管他们,他们运他们的粮,我们赈我们的灾。”
徐良低下头,继续为灾民们赈灾。
赵牛仍旧是那一副笑呵呵的样子,徐良安排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只是似乎变得沉默了许多。
望见那些灾民的惨状,没有人会不起恻隐之心。
再看见那些豪门世族的做派,没有人会不觉得不满。
但那又如何?
他们只是小角色。
在这乱世,能干一份稳当的工作,让一家子人吃饱饭,已经足够难了。
能顾好自己的生活已足够艰难,没人能顾得上身边那些苦难的人。
施粥棚前衣衫褴褛的灾民,和船上潮水般运下来的粮食,在此刻泾渭分明。
船上的舱室内。
兴许是吃饱喝足后突然兴起的闲情雅致,一个脑满肠肥的脑袋钻出了舷窗,想欣赏码头上的风景。
但目光扫过施粥棚前那群衣衫褴褛的灾民,便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有伤风化,有辱斯文,一帮贱民——
诸如此类的词汇在那胖子的脑海中闪过,他厌恶地合上了舷窗,只感觉扫兴至极。
“御史大人心情不好?”
一旁一个阴柔的男子凑了过来。
“是有些。”
胖子皱着眉头:
“今日是谁在码头放粮?如此不识规矩!”
放粮?今日有放粮的计划么?
阴柔男子沉思片刻,脸上又堆起了笑脸:
“大人勿气,让大人看到这般景象实是在下招待不周,在下新养了几只舞姬,今夜送至大人房里如何?”
只见阴柔男子拍了拍手,几个瘦弱的舞姬便怯生生地走了进来。
于是,宾主尽欢。
那几名舞姬似乎颇得那名巡槽御史的心,舞了几曲便被那阴柔男子推进了那名御史的房中。
从御史房中走出后,那阴柔男子的脸色变得阴沉下来。
几名身形颇为魁梧的大汉凑上前来,走在最前那个朝那阴柔男子露出谄媚讨好的笑容:
“总舵把子,要不要我们去……”
阴柔男子抬起眼,冷冷地望着出声的大汉:
“你是不是觉得你很有主意?”
那大汉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老老实实去办你的事,别节外生枝!”
被总舵把子呵斥,那几名大汉顿时退缩,噤若寒蝉。
一声冷哼后,总舵把子甩手离开,口中仍在骂骂咧咧:
“哪个不长眼的,在运粮的节骨眼上施粥?若非我侯家欲行大事,我定掀了你的粥摊!”
总舵把子走后,那几名魁梧大汉对望一眼。
“那施粥的是什么根底?”
“不知道,城内几个大粮商都早有约定,什么时候放粮都定好了日子,在这个节骨眼放粮的,大概是手里有点余粮的小富户。”
“害我们触了总舵把子的霉头,狗东西……”
“要不我们……”
“打住!先办好仙长分派的任务,别自作聪明!”
几名壮汉低声议论了几句,逐渐安静下来。
只是对施粥之人的不满也于暗中悄无声息地开始累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