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能把他们分开。
这话应该是天真又无知的,但是他心中顿时浮现出万分疑虑。
情人说这话时平心静气,笑眼弯弯,他认为情人并不是在开玩笑。
他渐渐开始发现,他的生活里有许许多多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乍看觉得寻常,但一细想下来,总让他感到不安。
例如,窗外刺目的夕阳。
例如清晨温暖的苦香的咖啡气味。
例如屋檐下摇动的枫叶卡片,墙角的裂缝,灯光照下,他头晕目眩地望着显示屏。
他开始打字:你是谁?
那个在他的电脑里,留下过一句“第一轮:结束”的人,到底是谁?
他觉得等待回应的过程又短又长。
他开始变得安静了,尽管他一贯冷淡,但这种安静偶尔会显出异样的、尖锐的冷漠。
他的情人会在深夜,靠在他的肩头,很哀伤地说:“亲爱的,我们到底怎么了呢?”
情人说:“是因为冬天到了吗?亲爱的,你像需要冬眠的小动物,你总是郁郁寡欢。”
他说:“我好像生病了。”
情人说:“我非常理解。每个人都会生病。”
情人的吻转而落向他的耳钉,“我会治好你。”
天晴了一些,他眯起眼睛,透亮的天光下,觉得好久没有看过那么鲜亮的颜色了。
他的情人,在隆冬,为他移植来整整一个园子的玫瑰,情人如此喜欢红色,找来的每一朵红玫瑰都娇艳欲滴。
“真是太美了!”
邻居难以自控地发出赞叹:“我可以多拍几张照片吗?这些红色实在是太生机勃勃了。”
情人当然不会拒绝,还主动帮忙为邻居拍合照,看得出夫妻俩非常满意。
他们相谈甚欢。
晚餐后,他们在一起玩了些小游戏,连带着追忆青葱岁月。
他不喜欢这样的话题,因为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对自己的过去也一无所知,他不想暴露这一点。
但不幸总是会先降临到最不期待它的人身上。
他不得不去抽一张真心话的卡片,起初很紧张,但他很快发现,卡片上面的问题仅仅是:
“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季漻川的表情怔了怔。
情人在整理桌面,邻居笑得友好,他垂眼,遮住眼底转瞬即逝的异样。
他说:“信的。”
他没有再展开,邻居显然已经习惯他古怪的个性,自然地将话题接回来。
那位丈夫笑着说:“不瞒各位,我对我的妻子,就是一见钟情。”
“我们的故事,以暗恋作为串章。”丈夫说,“我暗恋了我的妻子二十多年。”
那位穿着红毛衣的妻子露出幸福的微笑。
情人觉得很巧:“我们的开始也是暗恋。”
情人投来笑盈盈的一瞥,他神色冷静,但内心茫然。
是暗恋吗?怎么回事?
他好奇地等着情人透露几句他们的相遇,但情人没有再说话。
两位邻居开始谈起他们甜蜜又酸涩的过往,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彼此扶持,走到今天。
情人听得愣住:“二十多年诶,一直没有分开吗?”
丈夫点头,微笑:“是的,一直没有。”
丈夫疑惑地说:“你的眼睛怎么红了?”
季漻川看向他的情人。
情人显然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有一张无辜动人的美丽面孔,被注视时的错愕糅合眼底碎光的泪水,隐隐倒映着廊灯下娇艳的红玫瑰,更是显得无辜又动人心魄。
情人说:“我不知道。”
“可能是起风了,”他眨眨眼,“再和我多说说你们的故事吧,那听上去,真的很幸福。”
邻居微笑点头。
那个青梅竹马的故事实在是太长了,季漻川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过去的。
等他醒来时,邻居们早已道别离开了,他揉了揉发酸的脖颈,看着对侧空荡荡的椅子,心想邻居们肯定又要议论他的不是。
月光下,情人正在抚摸红玫瑰的枝叶,垂着眼。
听到他醒来,情人本能地回头望他,眼神还没相触,就已经露出一个羞赧又愉快的笑。
“你醒啦。”
他懒懒地嗯一声,觉得嗓子干,可是刚醒,身上没有力气。
情人很有眼力见地凑近,乖顺地半跪在他双腿之间,给他喂水。
他拧眉,廊灯落下的眉宇间的阴影,应当是很有压迫感的,他对情人投下隐忍的、居高临下的一眼。
水从他唇角泄下。
情人抓住他的领口。
他们吻得气喘吁吁,月光下,馥郁的玫瑰香气中,季漻川整个人完全失控地陷进靠椅,蜷起肩,被锢住下颌,所以只能颤抖着全部承受。
他发现自己并不讨厌玫瑰的香气,他冷淡淡的眉眼染上情 欲的颜色时,同样让人觉得惊心动魄。
热潮褪下,他终于找回一点理智,手按上面前的脑袋,推开一点。
情人含含糊糊地说:“亲爱的……怎么了?”
他喘着气。
他望着情人湿润的眼和温热的唇,目光描摹,手指轻抚,然后他发现情人的身体开始颤抖。
他想,果然,又是这样。
这招真是永远屡试不爽。
他的眼神柔软了一点,尽管看上去还是涩情又冷淡:“暗恋的事情,可以说一下吗?”
情人说:“这有什么好说的?”
“好吧。”
情人说:“咖啡店,不是第一次见面。亲爱的,我其实喜欢你很久了。”
“所以,”情人湿润的眼垂下,低低说,“在那之后,你做的所有事情,我都知道,但不介意。”
……是他追的情人。
面前,情人发颤的羽睫,渐渐与另一幕重合。
他的脑海中倏然闪过一个画面——
咖啡的苦香在空气中散开。
白裙女孩说:“天啊,谢谢学长!我明白啦!”
她抓起背包,兴致冲冲地跑出去。
季漻川看准时机,自拐角忽然出现。
“哗——”
女孩手中的咖啡,顷刻间泼在他的外套身上,女孩顿时呆住。
他沉默不语,望向的却是女孩身后。
随后赶来的青年,终于和他有了蓄谋已久的第一个对视,青年有一张无辜动人的美丽面孔,面对陌生人还有些天然的青涩与羞赧。
他轻声说:“没关系,我来处理,你赶时间,就先走吧。”
青年走到他面前,温顺地垂下眼睑,说:“真的很抱歉,弄脏了你的外套。”
……
他的情人,的的确确,就是故事里那个死去的“学长”。
他沉默不语,凝视着发光屏幕里,那几行冷冰冰的字。
【尸体在月亮桥。这件事发生在三月的某一天,警方认为是自杀。】
【学长是落水而死。】
这是第一轮的a讲述的故事。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这个a,就是情人身边,那个非常仰慕情人的学妹。
三月……
现在是十二月份。所以这件事会发生在未来?
季漻川神情古怪。
他又想到他的任务。
【2、你曾犯下无解的罪孽,但你会拯救无辜的被害人。】
所以,他现在应该做的,就是阻止情人落水的结局吗?
季漻川觉得脑中一团浆糊。
先不管这个故事,和他目前所处的现实,到底是个什么关系。
他一直无法释怀、感到不安的一点是,明明他就是凶手,如果需要阻止情人的死亡,那他不动手,不就行了吗?
那这个任务究竟难在哪里?
未来,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情,逼迫他必须对情人下手?
未知的未来让人恐慌,已经被预告的同样也是。
他倦怠地低头,按了按太阳穴,又注意到桌面上,那个被按下去的相框。
残缺的半张照片里,男人背对着镜头,倚桥远望。
他抓起照片。
这个地方,就是月亮桥。
背景里青红交错的枫叶,说明拍摄时间在很久之前。
起码,早于他和情人的咖啡店“初识”——从a的日记来看,这件事发生在九月,枫叶已经变红。
季漻川眨了眨眼。
季漻川不得不得出一个悚然的结论,所以,这张照片,是他很早之前、蓄谋已久的……偷拍。
难怪视角那么奇怪。
联想到他残缺的记忆,他偷拍别人,他在邻居眼里风评不好,他似乎还打人,最后甚至还杀人。
季漻川瞳孔地震,自觉震撼:“零先生,你们把我变成什么样了。”
电子音没吭声。
已经很晚了,他开始犯困,靠在床头,眼睛一瞥,又看到墙角那道缝隙。
扭曲的阴影,模糊的轮廓,勾勒出越来越熟悉的感觉。
他开始尝试自我催眠,给自己施加心理暗示,如果他能梦到关于古堡的事情,那他应该也能慢慢回想起所有与这个地方有关的记忆。
他认为自己成功了,因为意识模糊不清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来到了缝隙之后。
那是一片狭小的区域,他努力感受着,似乎刚好够他躲在那里。
缝隙外有模糊的光。
视野有那么一瞬间,无比清晰——他可以通过那道缝隙,窥探到,阳光里,一无所知换衣服的情人。
意识完全消散前,季漻川心想,操。
他还是个偷窥狂。
……
古堡的捉迷藏,已经进入了第二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