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怎么办啊。”
他第一次在情人温顺的小脸上看到这样浓烈的痛苦和无奈。
“我还不够听话吗?”情人哀伤地低声询问,“要操控我的全部,代替我做所有选择,才能让你满意吗?”
“你真的喜欢我吗?”
在事情变得更棘手之前——准确地说,是在情人的眼泪要失控前,他的心脏开始发出慌乱的警告。
他说:“是的,我真的喜欢你。”
这并没有解决问题。
但奇迹的是,他们之间立刻缓和了。
咖啡散出沉闷的苦香。
他在那浓郁的气味中闭上眼,头顶风铃传来空灵的沙沙轻响。
咖啡店的光线很好,他发现在这里看电脑屏幕,比在书房里要舒服。
何况,待在家里的时候,他实在没法不注意那条奇怪的缝隙。
他把缝隙扩开了。现在,那道裂纹在漂亮的墙面上显得尤为狰狞。
但奇怪的是,他的情人似乎对此一无所察。情人从来没对他提过那道缝隙的事。
梦境也开始变长,出现的频率毫无规律,他的精神因为那些冗杂混乱的梦,变得虚弱。
他的情人对此忧心忡忡:“亲爱的,那些枫叶卡片就让你那么苦恼吗?”
他困倦地靠在门边,看情人一张张拆开他折好的枫叶卡片,又一张张复原。
他们的院子最终没有挂满红枫叶,因为除了已经折好的,情人把所有的卡片都扔掉了。
“我不想让你难受。”
情人温柔地吻他的耳垂,含吮那枚耳钉。
“亲爱的,”情人说,“你很需要我的帮助。”
他无法感激情人的付出,因为从此以后他再也没得到新的写满故事的卡片。他为此蹙眉。
他想,他的确需要一些帮助。
只要是来自外界的,客观的帮助就好了。
所以,在咖啡店里,他一遍遍在电脑里敲下那些故事,带着某种焦虑的预感,等待新的莫名出现的段落,就像那行“第一轮:结束”。
“您是一位作家吗?”
客人好奇地靠近,自来熟地拉开椅子坐在他对面。他们中间是两杯浓郁的、热气腾腾的咖啡。
他笑笑,不置可否。
他的不搭话,没有让客人识趣地离开,反而是兴致勃勃开始介绍自己。
客人说他也喜欢听故事,他认为故事是一个很奇妙的东西,每个人从自己的角度讲一点,最后总能像拼图一样,凑出某个事件的全貌。
客人微笑着问:“您认为呢?”
电脑屏幕后露出的冷淡眉眼依旧没什么反应。
“您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客人先是赞美,而后又叹息,“可是,您似乎总是不愿意用它们,看到真正有价值的事情。”
他终于抬眼:“比如?”
客人神秘一笑,敲了敲窗户。
他看过去,外面是他的情人,和两个学生模样的人站在一起。
他知道今天情人的行程安排,那两人是情人同校的后辈,情人总是愿意给予别人力所能及的帮助。
他们的交谈告一段落,戴着眼镜的男孩表示要去买点喝的表达感谢。
情人微笑婉拒了,但是男孩很坚持,带着女孩一起去了附近的便利店。
等待的时间里,他的情人就安静地坐在长椅上,风吹起满地红枫叶。
他的情人依旧在关心后辈,情人双手交叉,搭在胸前,微微垂着头。这是情人习惯的思考的小动作。
他觉得那像某种带有祈祷性质的仪式。他这么对情人说的时候,情人会羞赧地垂眼,不好意思地放下双手。
他没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咖啡的香气散开,沙沙声空灵持续。
客人发出一声叹息:“您啊……”
“您不愿意看看其他人吗?”
“每个人的故事,都有不同的主角。”
客人担忧地说:“如果您始终无法认识到这一点,您该怎么串联起所有的故事呢?”
他的眼睫在那声叹息中猝然颤动。
那片红——
自卧室长窗望出去的夕阳红,院子里悬在屋檐下的卡片红,满街簌簌的枫叶红,那种颜色忽然变得无比浓烈,像血滴进透明的水,像针刺进他的眼底,伴随着身后那声叹息,他的眼前徒然出现一个画面——
残阳如火。
他跪在桥边,漫天飘飞的青红枫叶。
他的情人在水里,下沉,波纹粼粼,情人嘴角渗出血,血丝慢悠悠漂浮,缠绕过红枫叶柄。
他的手在抖,情人有一双美丽的,却在水下完全失神的眼睛,他终于找到让他一直不安的源头——就是情人死前,似乎还在呆呆望向他的、沉没在旋转水涡与红枫叶之间的苍白脸庞。
而那张脸,又慢慢与眼前的情人重合了。
情人嘴角蓄起浅淡的微笑。
他再回神时,客人已经离开,桌上剩下两杯热气腾腾的咖啡。
他的情人有一副实在无辜动人的美丽面孔,独坐在街边也像一幅凝冻的油画。
但刚才,这幅画,与他的幻觉转瞬即逝地重叠了。
他握住咖啡杯。
他冷汗涔涔,汗毛直竖。
他的情人死了。
这不像预言,更像是隐没在记忆深处的一段残缺画面,因为足够惊心动魄,所以,只要稍加点拨,就会喷涌而出——
他的情人,曾经死在了他面前。
而且,很巧的是,他正好知道一串关于死人、桥、河水的故事。
意识到这一点的季漻川猛地站起来,风铃发出沙沙颤栗,他难以置信地左右张望,阳光温暖,枫叶火红,空气中弥漫着咖啡的苦香气。
但是店里只有他一个人。
几秒后,季漻川又坐下了,握着他那杯咖啡,指节泛白。
窗外的油画也发生了变化。
他的情人忽然按了按手机,拨出一个电话,他直觉那个电话是打给自己的,但奇怪的是,过了一段时间,他的手机才响起来。
明明隔着玻璃长窗和一条街道,他的情人却心有灵犀似的,往他的方向投来轻飘飘的一瞥,他条件反射地躲在装饰物后。
“亲爱的?”
听筒传来情人动人的嗓音,“好想你。在外面好无聊。”
“……嗯。”
情人弯起眼睛:“我很快就回去。你有担心我吗?你有想我吗?”
“你有像我思念你那样,思念我吗?”
季漻川低声回复着情人甜蜜的话语,但很快,他发现情人有了新的动作。
情人笑眼弯弯,一边打着电话,和他低声说着柔情蜜语,一边不疾不徐地穿过长街,停在他所在的咖啡店门口。
风铃摇晃,清脆悦耳。
他几乎要以为耳边与电话那头同时传来微妙的重合的风铃声,他迅速抬眼,从装饰物的缝隙,看到情人轻轻笑了一下。
“亲爱的……”
情人温柔地说:“你想喝一杯咖啡吗?”
情人最终没有走进咖啡店。
也许是因为男孩和女孩恰好从便利店出来,也许是因为他在大脑空白的情况下想出了什么应对的话。
等他回神时,一切已经恢复正常,情人依旧在街边,低着头,安静地听后辈说话,偶尔给出两句建议。
他松口气。他神色古怪。他觉得他的态度很反常。
虽然,好像在这段关系里,他一直是更心虚的那方。
他觉得可能是他太紧张了,他的确不记得最后是怎么挂断电话的了。
他蹙眉,看着桌上被打翻的咖啡。空气中的苦香气越发浓厚了。
深呼吸几次后,季漻川再度把目光放向窗外,想到刚才那个奇怪客人的提示,他的视线第一次,在情人在场的情况下,无比清晰地落向其他人。
显然那个穿着白裙子的女孩,对情人尤其的热情,她会专注地听情人说的每一句话,眼中是明晃晃的崇拜和尊敬。
甚至,在情人低头写字时,女孩会偷偷双手交叉、搭在胸前,模仿情人那个极具仪式感的小动作。
她对他的情人有超出常理的仰慕。
而那个男孩……
季漻川发现,比起正在说话的情人,男孩的注意力,更多是在白裙女孩身上。
他戴着沉闷的黑框眼镜。
他用左手拿着东西。
他指节扣紧,发现女孩始终没有回望之后,阴沉沉的目光,挪到了情人身上。
那是……隐藏在感激之下的嫉妒与恶意。
季漻川垂下眼睛。
季漻川回神时,外面正在下雨。
屋里暖而静,有隐隐的、未散尽的暧昧气息。
他看着浴室镜子里的自己,发现左耳的枫叶红耳钉被自己扯下来了,扔在洗漱台上。
浴室门上,倒映着情人沉默的黑影。
他不知道这种沉默持续了多久,他端详着那枚精致小巧的耳钉,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又会发脾气。
而他的情人显然非常紧张和小心。
“亲爱的,”情人在门外,轻声说,“对不起。”
他试探着问:“对不起什么?”
他没想到这句稍显冷淡的话会让情人的声音立刻哑下去。
情人难过地靠着门,难得有了脾气:“不知道。”
情人倔强地说:“我怎么知道,我又做错了什么事。”
但是没过多久,这种犟又被压了下去,情人要哭了:“总之对不起,我犯了什么错,你告诉我,我全都改,好不好?”
情人难过得要站不住了:“亲爱的,求求你,不要不理我。”
“你明明知道,我已经离不开你了。”
他打开门。
情人离门太近了,他几乎在第一时刻就被黑影完全笼罩,他不由得后退一步。
情人揽住他的腰。
情人的额发湿漉漉挡在眉间,显得漂亮的眉眼也带着湿漉漉的水汽,情人在他耳边吐出一口气。
情人说:“亲爱的,我认为,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