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了。
自从三天前谢锦珠和郭夫子争执后不欢而散,她晚上回到家,谢小六和谢小七却没有在等她。
从那晚起,谢小六和谢小七看到她就跟见鬼似的,一个更比一个跑得快。
谢锦珠起初还以为是意外。
只可惜谢五妮撒谎的功夫实在不到位,总共只磕巴出了五句话,还有三句半都是破绽。
她们是在故意躲着她。
谢锦珠却想不出她到底有什么好躲的。
谢小七巴掌大的脸上挂满了汗珠,被谢锦珠逼得不断后退,后背抵在树干上笑得比哭还难看。
“你胡说什么呢?”
“我是你一母同胞的亲姐姐,我怎么可能会……”
“是啊,我们都是一个爹养同一个娘生的亲姐妹,我本来以为你是最不该躲我的。”
谢锦珠幽幽的:“那你看到我跑什么呢?”
谢小七眼珠疯转,磕磕巴巴地挤出一句:“没……没躲你……”
“我就是突然想起来还有别的事儿,暂时就不跟你多说了。”
谢小七说完低头不敢看谢锦珠的表情,推开她就快步往前走:“你一会儿记得回家吃饭,免得……”
“是因为郭夫子的话?”
谢锦珠面色平静,语气也毫无起伏:“那天我和郭夫子说话的时候,五姐都听到了,老太太不可能没听到。”
“老太太回去跟你和六姐说什么了?还是有我想不到的人提什么了?”
在大多数人看来,谢锦珠的念头可称是丧心病狂。
女子怎么能和男人一样呢?
如果女子全都进了学堂,开始做曾经专属于男人的事儿,那岂不是倒反天罡?
郭夫子是这样想的。
这样想的人不仅仅是郭夫子。
谢锦珠静静地看着谢小六瞬间僵住的背影,话中带叹:“七姐,你也觉得我是在异想天开吗?”
这几天有很多人都找谢锦珠谈过。
但无一例外,开口就先赞扬谢锦珠决定将谢家老屋改造成学堂的大气量,紧接着就是话锋一转,开始拐弯抹角地说起了男女有别。
村长是这么说的。
里正也是。
就连一贯对谢锦珠无线纵容的谢爹也委婉提起。
自从村里要开办学堂的消息传出,主动来找谢锦珠,想把孩子送去沾染几分文墨气的人如过江之鲫。
但来的人中全都是儿子。
偌大一个三洋村,谢锦珠愣是没找出来一个赞同自己的人。
谢锦珠缓缓吸气,走到谢小七的身边低头看她:“七姐,你是真的不想学,还是不敢学?”
读书本该是好事儿,怎么到了现在,好似变成了不可提及的洪水猛兽?
她到底是错在哪儿了?
谢小七死死地咬着下唇,眼底的红被泪水模糊时,哑着嗓子艰难道:“锦珠,你知道庄大娘吗?”
庄秀云?
谢锦珠狐疑道:“跟她有什么关系?”
“这是你的事儿,怎么会……”
“她也有过跟你一样的念头。”
“她也曾经和现在的你一样,不知道天高地厚。”
谢小七打断谢锦珠的话,梗着脖子咬牙说:“你看到她现在的下场了吗?”
庄秀云还活着。
但庄秀云的家破了,人也亡了。
谢锦珠深感莫名的同时,也觉得滑稽:“你到底在说什么?”
庄秀云的确是过得不好,可丈夫瞎眼儿子意外溺亡,这种非人为的意外,跟女子读书有什么关系?
谢锦珠还想再问,不知什么时候走到这里的郭夫子毫无征兆地插话道:“因为这些苦难,都是从她想与众不同开始的。”
谢锦珠闻声回头,谢小七却趁机甩开她跑了。
谢锦珠看看谢小七的背影又看向郭夫子,皱眉道:“夫子这话是何意?”
“意思就是,人不可贪多贪足。”
郭夫子无可奈何地看着谢锦珠,摇头道:“贪心不足,往往就是苦难的开始。”
“不是想知道吗?跟上!”
谢锦珠迟疑一刹拔腿跟上:“夫子这是要带我去哪儿?”
“当然是带你去找苦主。”
郭夫子一眼也不看谢锦珠,自顾自的:“等见到另一个试图触碰规矩的人,你或许就不会那么执着了。”
有了谢锦珠几日前的警告,庄秀云为了保住这份来之不易的活计,不得不忍着心疼吃上了几顿饱饭。
看到谢锦珠和郭夫子来了,庄秀云赶紧把手上的最后一点馍渣塞进嘴里,一边擦手一边朝着这边跑:“郭老先生,谢姑娘好!”
谢锦珠有些意外她居然和郭夫子是老相识,跟着正在寒暄的二人找了个清净的角落坐下,眉心再度皱起。
庄秀云听到郭夫子的话,讶然道:“读书?”
“不读啦。”
庄秀云自嘲道:“我这个样子,还读什么书嘛。”
活着耗尽了所有力气,已经挪不出多余的力气去妄想了。
谢锦珠听出些许端倪,诧异道:“大娘是……”
“她算是我的半个学生。”
郭夫子抢在庄秀云开口之前说:“之所以是半个,一来是因为她并非我想收之人,二则就是因为她学到中途败废。”
“再往前二十年,她的心气儿不比你低。”
可此时眼前的庄秀云却彻底变了个人。
谢锦珠无法想象大娘在少女时期意气风发的模样,也难以从她布满褶皱的眼角眉梢找出曾经的傲气。
此时此刻的庄秀云,只是一个被生活磨平了棱角,深深朝着黄土大地弓腰的沧桑妇人。
谢锦珠眼中掠起暗色。
庄秀云大概是猜到了郭夫子的来意,面上仍带着局促,但开口时的口吻非常从容:“嗐,那会儿年轻嘛。”
“总想着男女都是双手双脚,脖子上顶了一个脑袋,也不觉得自己会比谁差。”
年少时心气高傲,执意向冲破世俗的常规。
但回头看现在……
庄秀云不太好意思地笑了下:“也不亏。”
“我这不是还给自己起了个好听的名儿吗?没白折腾!”
从庄二丫到庄秀云,从目不识丁,到珍重又笨拙地写出自己的新名字,她走了很多弯路。
夫家的厌弃,娘家的嘲笑,来自儿子女儿的不屑一顾,旁人无休无止的讥诮。
步步留痕。
甚至本该与她无关的意外,也被拉扯到了她的痴心妄想上,全盘变成了她的罪过。
至此半生不得解脱。
然而回想过往之时,庄秀云的眼底还是晕着笑。
谢锦珠眸色渐深,突然问:“那你后悔吗?”
“谁都说你错了,所有人都在怪你,在被指责的时候,后悔过年少时的冲动吗?”
庄秀云愣了愣,下一秒就脱口而出:“不悔!”
就算是再来一次,重新再选,她也会这么做!
郭夫子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着。
庄秀云对着谢锦珠苦笑:“我这辈子啊,总共就为自己活过那么几年。”
“所以哪怕明知是错了,我也还是会那么做的。”
谢锦珠失笑出声,笑眼弯弯地对着瞪眼的郭夫子说:“您瞧瞧?”
“我说什么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