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锦珠再次出现在老屋门前,和正在门口探头的郭夫子猝不及防就来了个眼对眼。
院墙外的那些孩子已经不见了。
有个跑得慢的,条件反射似的把手中的东西藏在身后,怯生生地对着郭夫子说了声老先生再见,生怕被谢锦珠抓住一样,拔腿跑得飞快。
郭夫子的脸色也很不自然,故作镇定地咳了几声说:“不是去西山铺路了吗?你怎么突然来了?”
谢锦珠被逗乐了:“听您这意思,我是不该来?”
“我可没这么说!”
郭夫子忍着尴尬转过头,硬邦邦地说:“这里是你家,你想什么时候来都行,只是别那么突然成吗?”
他讲书讲得好好的。
外头突然起了动静,那群小子就跟小鸡崽子见了鹰似的,一个更比一个跑得快!
牧恩和安平看到谢锦珠也站起来打招呼,谢锦珠却摆手说:“你们先去找个地方各自温书,我和夫子有话说。”
牧恩察觉到谢锦珠的情绪不对,拉着想说话的安平立马就走。
郭夫子面带疑惑:“你这是怎么了?”
修路的难题被解决了。
现在全村都将谢锦珠的话视作金玉良言,无不听从。
谢锦珠想打造的瓷窑也在逐渐完善,步步大顺,谢锦珠怎么会是这副脸色?
郭夫子话音落下,突然想到今日被谢锦珠撞见的场景,干巴巴地说:“此事的确是我思虑不周,我和你赔不是。”
他是谢锦珠花钱请来的。
谢锦珠只要求他教牧恩和安平两个人。
但他见外头那几个孩子求学心切,一时不忍起了惜才之心,就背着谢锦珠一起教了。
郭夫子心急解释:“不过你放心,我一同教了他们,不会影响牧恩他们。”
“我都跟他们说过了,每日不许吵嚷,也不许打搅,而且他们也不乱进门,不会出什么事儿的。”
谢锦珠低头看着掌心出现的指痕,慢慢地说:“我看到的全是些小子,怎么没见着谁家的丫头?”
“丫头?”
郭夫子想也不想地失笑道:“丫头来学这些做什么?”
就算是他愿意教,那村里的人家也不愿意把干活儿的姑娘放出来啊!
换作是小子就不同了。
郭夫子是真的爱才,百感交集地说:“其实若是交得起束修,大多数人家还是愿意把孩子送去读书的。”
无奈的是交不起才是常态。
穷苦百姓家活命已经很难了。
笔墨纸砚等物再多出来的一座大山,他们实在是负担不起。
话赶话说到这儿了,郭夫子索性开门见山地说:“我其实正想找机会跟你商量这事儿。”
“你看啊,这老屋的院子宽敞,摆放几张桌椅其实不难,而我还有些体己,用作买笔墨等物也恰好足用。”
“至于书本,我可以抄录成卷,顺带带着孩子们练字了。”
谢锦珠静静地看着他,轻声一笑:“夫子是打算将谢家老屋打造成学堂?”
郭夫子激动地拍手:“哎,对咯!”
“就是这么个意思!”
见话说开了,郭夫子赶紧说:“束修就不收了,这些人家负担不起。”
“只要这些孩子肯学能学,那我就是辛苦些也无妨。”
“而且牧恩他们二人有了同窗相争,也可以避免生出狂妄自大的傲气,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呢?”
只要谢锦珠点头,那立马就可以开办!
而且不用谢锦珠再额外多出一文钱!
郭夫子能办的,他坚决不麻烦谢锦珠半点!
谢锦珠鼓起腮帮子缓缓呼出一口气,直直地看着郭夫子说:“那村里的男孩儿都来读书了,与他们同龄的女娃呢?”
“女孩儿当然是在家为妙。”
郭夫子叹气道:“丫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难以脱口的无非就是女学二字。”
“但这女学,我办不得。”
女学传自前朝。
但兴起短暂数十年,很快又泯灭于世间,至此再无人提起。
世人的观点亘古不变,男子外出闯荡家业,女子就合该在家相夫教子。
懂得太多的人,是不会甘心拘泥在家的。
而男女之间,总会有人被困在最深处的家宅田地。
郭夫子举了个最鲜活的例子:“若是对我的话有疑,那你不妨先反思一下自己。”
“你甘心一无所为,就一辈子被圈在家中为妻为母吗?你倘若胸中无野心,为何又拒了人们口中艳羡不已的绝佳婚事?”
“季青已经算得上是穷乡僻壤少见的少年英才,家世功名与你相当,你为何拒他?”
“是不甘心从此被人称作季谢氏,还是执意想在族谱名册上留下自己的名号?”
如果人人都跟谢锦珠这般野心勃勃,那这世间的阴阳和谐,男女夫妇之道,谁再为外,谁去主内?
有些根深蒂固的东西,一旦失衡,那就会带来不可预估的破坏。
谁说浑噩不好?
浑浑噩噩要是可得一生,那或许才是不得已之下的最好。
郭夫子语重心长还想说什么,谢锦珠却勾起唇角泄出一抹孤傲:“不甘心是错吗?”
“有野心也是错吗?”
郭夫子霎时哑口。
谢锦珠一字一顿:“都是连皮带骨捏就的凡尘骨,男女又为何被生来就被区分?”
“男子有野心是壮志来日可得筹,女子凭什么就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如果有野心是错,那这世上的男人全都大错特错!
如果不甘心被宅院困住就是不安于室,那凭什么被困在一方天地内的人只能是女的?!
究竟是男人被困在室内就无法苟活,还是既得利益者早就知道被困在泥潭的日子不好过?!
既然是不好过的,那又为何就认定了这样的日子只能让女子去过!
世上没有神意。
也不曾有过神明降世说谁就注定不行。
所有的偏见,全都来自人的区分偏待之心!
她为何要认这样的偏见?
谢锦珠冷嗤道:“我不……”
“这就是命!”
郭夫子拍着桌恨铁不成钢地说:“这就是男女生来就定下的命数!”
“你就算是心有不甘,那也不得不认命!”
“我谢锦珠偏偏就不认这样的命!”
谢锦珠直面郭夫子的怒色,毫不退缩:“夫子。”
“我只相信天命自定!”
“是男是女不是我能定的,但我的命数,只能是我自己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