姻缘树下。
老婆婆乐呵呵地问:“阿兰啊,你来归仙谷也快四年了吧?”
阿兰应着,将手中红绸整理好,然后系到了树上:“对。”
老婆婆问:“那小子的伤还没好呢?”
阿兰道:“是啊,我没见过这么奇怪的伤势,反反复复病情不断。”
见此,老婆婆没忍住捂嘴笑了。
阿兰觉得有些奇怪:“您笑什么?”
她摆了摆手:“没什么没什么,只是觉得你这孩子有些迟钝了。”
阿兰一怔,瞬间反应了过来。
迟钝?
她不迟钝。
这几年来,她很明显地感受到,路逍遥对她没有杀意了。
那份异样的情感,始终被埋藏在心底,谁也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
路逍遥护不住她的。
她又能在归仙谷躲几年?
铃兰族的人要拿她去献祭炼丹,奉献给妖帝,从而平步青云。
他们不会死心的。
她简单整理了下木牌和红绸,就回到了院子里。
路逍遥看见她,立刻放下了手中的剑,朝她走了过来,正欲开口说话,却蓦地被阿兰给打断:“没有药了。”
阿兰看着他:“你的伤已经好了,不用一直待在归仙谷。”
路逍遥怔了下:“我的伤?”
阿兰道:“路逍遥,你骗不了我的,这样没有意思。”
“你要是让我走,就没人帮你赶走那些铃兰族人了。”路逍遥道:“我知道你不想和他们走。”
“不用赶了。”
他一怔:“什么?”
阿兰说:“我自己有办法。”
路逍遥盯着她几秒,突然走到一侧拿起了阿兰送给他的那柄剑。
“我刚刚是想和你说,我给它取了个名字。”
“叫什么?”
“铃兰。”
阿兰眉头一蹙。
路逍遥忙解释道:“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这是你的剑,所以我觉得,以你来命名很合适。”
阿兰反问:“只是这个原因?”
路逍遥点头:“是啊。”
他将手中的剑装入了剑鞘,然后“啪嗒”一声丢到了后面的桌子上,笑了两声:“虽然这柄剑很普通,但名字可不能普通。”
阿兰的视线落在了角落里落灰的霸剑,幽幽道:“所以,你的霸剑就放在那里落灰了。”
路逍遥一怔,干巴巴地笑了两声:“太重了,我现在还无法彻底拿起来。”
“没事,我可以帮你。”阿兰走过去,握住霸剑的剑柄:“明天我送你走。”
她试着将霸剑拽起来,根本拽不动。
路逍遥安静了几秒,走过去将霸剑拉到一侧,对她说:“我不想走。”
阿兰问:“为什么?”
“因为……”
“因为我……”
路逍遥犹豫半天:“因为……”
“因为你两年前说的是谎话。”阿兰打断他。
路逍遥:“……什么?”
阿兰盯着他,一字一顿:“仙妖殊途,我们不可能。”
他愣住了,耳畔忽然寂静了下来,再无半点声音。
良久,他才听到自己艰涩的声音响起:“你知道了?”
“我说了,我不是傻子。”阿兰进了屋,开始给他收拾着东西:“就你最傻。”
路逍遥走到她旁边,突然按住她收拾包袱的手,静静道:“你知道了,那我就不会放手。”
阿兰没有动。
他扶住她双肩,给她转了过来,盯着她认真地说:“我带你走,好吗?”
她安静地望着他,既不说话,也不动作,沉默良久。
久到路逍遥以为她不喜欢自己,她不会再回答之时,眼前的人目光像是有了一瞬动容,嘴唇轻轻动了动:“去哪儿?”
“天涯海角。”
两人离开了归仙谷。
路上,阿兰对他说:“你不怕铃兰族连你也一块儿杀了?”
他哼笑两声,似是不屑:“他们杀不了我,要杀也是我先把他们屠个干净。”
阿兰默默道:“我记得一开始,你是想杀我来着。”
闻声,他不好意思地挠了两下头:“那个时候比较穷,我听闻你被妖界通缉了,就想着抓回去换点灵石买剑嘛。”
“不过,我可没想过要杀你!我一开始都打不过你……”路逍遥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了。
阿兰沉默了几秒:“你倒是实诚。”
她突然拽住他的手腕。
路逍遥怔了下:“怎么了?”
“我们逃不了多久。”阿兰说:“你不是喜欢剑吗?”
路逍遥道:“是啊。”
“那就成剑仙吧。”
“成剑仙后,就不必怕了。”
……
妖界的天昏暗一片,弥漫着阴沉沉的血红色。
四面风声鹤唳,沙场上数千人影屹立,旌旗飞舞。
有下人匆匆来报:“族长,属下探查到阿兰如今已不在归仙谷内,我们是否要继续按照原计划继续进行?”
族长五指缓缓收拢成拳,指节处发出了一声细微的脆响。
良久,他低哑地笑了两声:“那就,屠谷吧,我不信阿兰不回来。”
归仙谷没什么人。
但是这日,是七夕佳节,最近来归仙谷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故此,路逍遥和阿兰也回了一趟归仙谷,在姻缘树下缔结了良缘。
少年坐在树下,懒散地翘着二郎腿,手中拿着一块崭新的木牌,另一手拿着一柄精致小巧的刻刀。
阿兰走了过来,俯身去看他刻在木牌上的字:“你在刻什么?”
路逍遥瞬间惊慌地收了起来:“没……没什么。”
阿兰眯了眯眼,朝他伸出了手。
路逍遥:“……”
他老实巴交地交出了木牌。
巴掌大的木牌,上面被人仔细雕琢了两行字。
——阿兰永远只能喜欢路逍遥,无论几生几世。
阿兰突然笑了:“路逍遥,妖是没有来生的。”
他拧眉,将木牌夺了过来,不赞同:“肯定有,就算别的妖没有,你也会有。”
阿兰在他身边坐下,疑惑地问:“为什么这么说?”
少年神秘一笑:“山人自有妙计。”
半晌,阿兰似是妥协了:“行,你说有就有吧。”
“不过,我要是忘记了你,你要怎么办?”
路逍遥立刻回答:“当然是想尽办法让你想起来啊!你怎么可以忘了我?反正我不允许,不管你来生是神是仙,是妖是魔,还是我们养的小鸡小鸭小狗,我都要让你记起来。”
阿兰:“……”
她唇角抽了下:“你厉害。”
路逍遥得意地挑了下眉:“那是,这世上还没有我办不到的事!”
阿兰又问:“如果我不愿意记起来呢?”
闻言,路逍遥噎了一噎,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绞尽脑汁想了一会儿,也没能想出什么完美的措辞。
桃花仙树绯红如火,映得四周盛景如诗如画,红绸飘扬垂落,花瓣纷乱如雨。
远处青山连绵起伏,隐在薄雾之中,如美人黛眉。
这世间,繁华盛景数不胜数。
路逍遥想了想,觉得这个可能性不太大,但还是认真地回答道:“如果你不愿意,那我就不纠缠你了,一人一剑出去游历四方便是!”
“反正这世间美景那么多,我多出去看看也不是什么坏处。”
阿兰一时不知如何回答,索性叹了口气,说道:“你慢慢打磨吧,我出去一趟。”
“你去哪儿?”
“见个老熟人。”
早在方才,阿兰便察觉到有熟悉的气息靠近了归仙谷。
今日,注定不太平。
其实无论她逃去哪儿,终有一日是要回去的。
她站在归仙谷入口,望着半空中黑压压的一片,平静地开口:“放过里面的人,我和你们走。”
族长自半空缓缓降落,笑得邪肆:“阿兰,你还是妥协了。”
阿兰垂着脑袋:“归仙谷内,没有任何一个人是你们对手。你们若是想炼丹,那便冲我来,不要伤害无辜之人。”
族长凝望着她几秒,似乎是要辨别她话语中的真假。
良久,他抬手轻挥了下。
身后的铃兰族瞬间收起了兵戈。
“好。”族长答应了,朝着阿兰伸出手:“跟我上来吧。”
今日过后,铃兰一族必定平步青云。
阿兰盯着他半晌,将手搭了上去。
白皙如玉的腕间,死死缠绕着一条若有若无的红线。
倘若不仔细看,很难发现。
阿兰也未察觉到。
一道剑气突然袭来,瞬间震荡开,四周林木被拦腰砍断,哗啦啦倒了一地。
凛冽锋利的剑光毫无征兆地划过阿兰眼前,族长躲闪不及,半条手臂被血淋淋地砍了下来。
他脸色霎时铁青,难看至极:“何方宵小?!”
霸剑猛地插入地面,狠狠撕裂开一条裂缝,尘灰漫天飞舞,顷刻间便迷了眼。
有人紧紧握住她的手腕,低声道:“阿兰,我带你走。”
阿兰双眼平静得毫无波澜,仿佛一滩沉沉的凉水,倒映出一个灰白的他。
一道狂妄的笑声忽然从半空中响起。
路逍遥抬眼看去。
族长眸色阴戾:“小子,还不走,是等着她亲手杀了你吗?”
路逍遥愣了下。
眼前的阿兰,忽然掏出匕首,一刀狠狠地扎在了他心口。
温热的鲜血瞬间喷溅了她整张脸。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她:“阿兰?”
族长沉声道:“阿兰,离开他,过来。”
四周乱扬的尘灰中,她的双眸似恢复了一瞬清明,染着鲜血的唇动了动,嗓音有点哑:“走吧。”
“不要回来。”
她仍然握着匕首,匕首插在他心口,一动也不动。
他眉头蹙了两下,颤着手抬起,毫无征兆地握紧了她的手腕,笑了两声:“你忘记了,我们已经缔结了姻缘,永生永世也不分开。”
“我若死了,来生一定会再次来到你的身边。”
“无论你记不记得我,我就是要一直跟着你,缠着你。”
“除非你亲口对我说,你不喜欢我了。”
阿兰睫翼一颤,眸光茫然一瞬。
手中的匕首突然又刺进去几分。
路逍遥抬手拂去她眼角的泪,脚步艰难地往前挪动了几步,然后紧紧地抱住了她:“阿兰,不要哭。”
匕首近乎穿心。
他声音温和:“你没有做错,你现在只是不记得了。”
“但我记得,我记得就好,哪怕只有我一人记得,那也是很好很好的。”
锋刃的刀柄上,缠绕着一团诡异的黑雾,缓缓渗入少年的心脉。
他紧紧地抱住她,轻声唤:“阿兰,我带你走好不好?”
“他们打不过我的,只要你愿意,我就带你走。”
空气沉默了半晌。
族长突然出声:“将两人一并拿下。”
身后的铃兰族得到指令,猛地上前冲去。
插在地面的霸剑蓦地爆发出一道强悍的剑气,径直将方圆十里的人给扫飞出去。
四周掀起道道劲风,族长被逼得后退数十步,眸色渐渐狰狞了起来,低声念了几句咒语。
阿兰双眸无神,有些茫然地望着前方。
她声音哑了,一字一顿:“杀……了……我……”
路逍遥瞳孔微微缩起。
借着仅存的最后一丝清明,她缓缓抽出了他腰间的铃兰剑。
然后猛地推开眼前的人,一剑往自己心口刺去。
族长意识到了什么,立刻就要上前阻止,怎料尚未靠近二人,便被霸剑的剑气给扫开,狼狈地摔在了地上。
路逍遥死死握住她的手。
剑尖距离心口,只差一毫。
他说:“阿兰,不要做傻事,我们可以走的。”
她茫然开口:“铃兰族的禁魂术,无法可解。”
“我……不可能这么……和你过一辈子。”
一辈子太长,却也太短。
路逍遥力气素来比她大,但不知怎的,此刻他似浑身脱力般,连阿兰的手也握不住了,只能勉强勾住她手腕。
罡风凛冽如割,霸剑一寸寸地变大,恍若一道上古神柱,立在了天地之间,彻底隔绝了外界。
阿兰笑着看他:“放心,我忘不了你。”
她用他的手握紧了自己手腕。
剑尖刺入了心口。
两人竟同时倒下。
身边,漫天的灵息飞舞四散,如蝴蝶般于乱尘中穿梭起舞。
红线忽然变得耀眼。
顷刻间,光芒又湮灭。
路逍遥艰难抬手,脑中神识突然炸开,全身灵力一瞬涌出,分毫不剩,只为强行留下她一缕魂息。
那魂息在半空中飘荡,渐渐幻化成了一朵漂亮的花,摇摇晃晃地落在了铃兰剑柄上。
巨大的黑剑倏地拔地而起,冲上了天际。
一道强悍的仙气如瀑布般,猛地从苍穹之上冲落,瞬间将那少年包围了起来。
族长放下遮沙的衣袖,不可思议地看向了前边:“半神之力……”
“这小子……”他倏尔欣喜若狂:“若是将这小子抓回去炼丹,我们铃兰族岂不是……”
话音未落,剑气闪过,鲜血四溅。
一颗圆滚滚的头颅滚到了地上。
空气瞬间慌乱了起来,一时之间,尖叫声此起彼伏。
霸剑剑气狠戾又无情,锋芒凛冽如割,剑鸣声轰隆作响,仿佛震碎耳膜。
它自偌大无垠的天幕缓缓斩下,鼓动四方狂风,吹垮压倒一片树林,山河动荡,仿佛要将这世间一分为二。
剑鸣声震九霄,动荡山河万里。
三界中,无数生灵同时抬头。
世间第一剑仙,出世了。
……
路逍遥新得了一柄剑,他给它取名流云。
只盼云可以流得快些,时间可以过得再快点,让他等到阿兰复生的那日。
他等不到了。
带着这柄流云剑走遍天涯后,他把自己此生所有的剑都放在了一个漆黑的山洞里,然后又回到了归仙谷。
心口的伤没好,一道诡异的印记攀生,死死地烙印在肌肤上,如何也去不掉。
这好像……是铃兰族的不解之咒。
路逍遥安静地倚靠在树下。
天边浮云滚滚流动,身侧流水声潺潺,清脆似碎玉。
风吹得桃花纷乱如雨,几片粉红花瓣落在了他眉眼,沾在了面前垂下的红绸上。
红绸最下方,悬挂着一块木牌。
那是他亲手雕刻的。
他等不到阿兰了。
阿兰,不要忘记我。
无论几生几世,你都要记得我。
只要你出现,我们就一定可以见面,我肯定可以找到你。
他困倦地睁了睁眼,然后又阖上。
若是忘了……
他就出去云游四方,一生一世都不去找她了。
……
路逍遥睡着了。
归仙谷似乎一切如初。
流水生生不息地流动着,清澈的水面曾倒映出此处发生的一切。
风吹得木牌轻轻晃动。
眼前木牌上的字迹,渐渐模糊不清,木牌也发霉了。
他又睁开了眼睛。
心口的痛,仿佛就在昨日。
路逍遥抬眼望着天边,静默了下来,旋即又缓缓望向身侧。
那里堆着一千三百一十四块木牌。
最上面的一块——
阿兰归来。
一切,大梦一场。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眼角不知不觉流了几滴晶莹的泪,忽然又轻笑了两声,声音轻得如羽毛般,一吹就散。
“阿兰,你忘了我。”
“我一生一世都不会回去找你了。”
……
无极宗内。
在李晴水第无数次尝试拔出霸剑后。
它终于松动了一丝丝,然后又稳固地插入了河底。
李晴水:“……”
宋初年吐掉嘴里的狗尾巴草:“这玩意儿也就剑仙能拔得出来了吧?”
他叹了口气:“要我说,你死心吧,陆长遥不可能回来了。”
“四千年前如果不是剑仙死了,这世间根本就不会有陆长遥这个人啊。”
李晴水沉默不语。
宋初年又看了她两眼,然后起身,冷静道:“你拔不出霸剑。”
“所以,陆长遥死了,不会回来。”
“剑仙也不会回来。”
李晴水不知道,她的生,是路逍遥求来的。
阿兰也不知道,她将路逍遥忘了个干净,忘得彻彻底底。
剑仙不会回来了。
他如四千年前那般,去云游四海。
阿兰死前,他也是如陆长遥一般的性子。
阿兰死后,他就只是路逍遥了。
时间一长,路逍遥自己也记不清,他的性子到底是怎样的。
李晴水说他不是陆长遥。
他的确不是。
但李晴水,也不再是阿兰了。
一生一世,绝无相逢之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