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静,银白色的月光透过窗棂,映照在满室的宝石上,折射出璀璨的光影。
灯光柔和,却无法掩盖这些珍宝的冷冽质感,映射着这间屋内两人的内心。
森鸥外站在牧野白的身后,单手扣住她纤细的手腕,掌心的温度透过冰凉的肌肤传递过去。
他并未用力,但那种束缚感仍然清晰可感。
“你知道与谢野晶子的事情。”
森鸥外的目光中带着审视。
牧野白微微抬眼,瞳孔中倒映着房间内闪烁的光芒。
她的眼神毫无波动,如同一面静止的湖面,无法窥见任何情绪的涟漪。
“我知道。”
声音轻得像是随风飘落的羽毛。
森鸥外注意到她的平静,语气微微压低:“那场世界大战进行时,我利用她的异能,使那些垂死的士兵一次次被‘救治’,再度投入战场……你应该清楚那意味着什么。”
他说得很直白。
任何经历过或听闻过那场战争的人,都会对那种“反复濒死—复原—再死”的过程感到不可遏制的阴寒与抵触。
他见过无数人在得知那件事后的反应——愤怒、恐惧、抗拒,甚至不惜与他为敌。
只有夏目老师愿意给他一个新的开始,所以他愿意将夏目老师的目标视为自己的又一个理想。
……也稍微弥补自己曾经的过失。
可牧野白此时的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挣扎,甚至没有一丝疑虑。
只有一种超脱于个体情感之外的冷静。
她似乎并不想去谴责那种“残酷”,也不显得过度悲悯。
森鸥外眸光略有波动,其中暗藏着不解。
“但你依旧愿意选择我。”
“为什么?”
灯光轻轻跃动,宝石折射出的光影在牧野白的脸上浮动。
她的嘴角微微弯了一下,像是在思考,又像是无声的讽刺。
“因为战争的本质,从来不是善与恶。”
森鸥外微微眯起眼睛。
牧野白垂眸,思索着用何种语言能精准表达自己的所思所感。
“战争是一种选择,是强者制订规则,是弱者谋求生存。无论采取何种手段,它的核心从来不是道德,而是胜利。”
“它是一种资源与立场的争夺,身处那个局面的人,要想生存,就必须接受‘极端手段’的必然性。”
“温和与怜悯,往往无法扭转一场注定残酷的冲突。只有牺牲与强硬,才能在博弈中得到筹码。”
慈不掌兵,在最冰冷的战场上,任何怜惜都可能让战局彻底失控。
苛责战场上的人手段残忍,在牧野白看来,简直就是一个一点都不好笑的笑话。
“你让士兵一次次地被救治,他们的身体复原,精神却崩溃。他们憎恨,痛苦,最终走向死亡。”
她的目光平静地落在森鸥外的脸上。
“听起来很残忍,可如果不这么做呢?”
森鸥外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腕,嗓音低沉:“继续。”
牧野白微微歪了歪头,眼神依旧平静。
“如果你让他们带着伤势如愿撤退,可当时的日本政府已经不愿意再派兵,最后战线会崩溃的更快,结局只会更糟。”
“成为战败方,代价绝不仅仅是战场上的牺牲,而是更长远的屈辱和掌控。”
“正如横滨被划作租界,失败者的土地、文化、话语权,都会被胜者蚕食殆尽。”
屋内一片静默,唯有窗外的风声掠过,卷起夜色中月光的寒意。
“虽然最终的结果依旧是失败,但你所做的一切,并非毫无意义,父亲。”
牧野白在这一刻认可了曾经那个被众多人视为败因的森鸥外。
森鸥外的手指收紧了一瞬。
她并非不知道那种手段有多可怕,但她却能理解,这些“可怕”的行径背后其迫不得已的逻辑。
“世人习惯在战争结束后评判过去,用胜利者的标准定义善恶。但在战局未定之前,没有人能明确知道哪条道路才是正确的。”
森鸥外的唇角缓缓勾起,带着一丝模糊的笑意。
这个世界总是喜欢站在事后批判胜败,可她却能看穿其中的本质。
“听起来,你比大多数人都要通透。”
牧野白眨了眨眼,睫毛轻颤,语气中带出一点点似有若无的轻快:“我只是很擅长接受现实。”
“战争,并非理想的道路,但它是现实的一部分。没有哪场战争是绝对错误的,也没有哪场战争是绝对正确的。”
她并不妄谈仁慈,也不奢谈所谓绝对的善恶,而是将一切置于“现实”之上做考量。
“历史不会判断是非对错,它只会铭刻胜者的决定。”
“人们可以批判某些手段过于残忍,但如果那些‘恶’能换来未来的生存空间,那么它便是有必要的。”
森鸥外忽然低笑了一声,那笑意轻缓,像是从喉咙深处溢出的无奈。
那些曾经站在高处评判他的人,将一切失败归咎于他,认定是他让士兵精神崩溃,导致战局溃败。
可现在,眼前这个少女——
她认可他的做法。
森鸥外看着她,眼底深处的情绪晦暗难测。
他突然松开了她的手腕。
“你比我想象的,更加……‘适合’。”
他的声音低沉,像是喃喃自语。
牧野白仍旧站在那里,森鸥外的手掌刚刚松开,皮肤上还残留着些许温度。
她看了看自己被握过的手腕,眼底浮现出一点淡淡的笑意,抬起头,声音温和而轻快:“那父亲你……会更喜欢我一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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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鸥外站在窗前,视线落在夜幕之下的横滨,城市灯火在黑暗中铺展,映照在他的瞳孔里。
牧野白拥有许多令森鸥外满意的特质——冷静、理智、果断,具备出色的谋略与执行力,在许多方面远超同龄人,能够在最复杂的局势中保持冷静并迅速找出最优解。
最重要的是她拥有令人惊叹的适应能力。
她并不抗拒黑暗,也能接受必要的残忍。
杀戮、背叛、阴谋,她不会刻意回避,也不会天真地质疑。
她明白力量的本质,清楚港口黑手党的生存法则,能以最精准的方式执行命令,不带丝毫犹豫。
而在不需要这些的时候,在必要的杀戮与冷酷之外,她依然能够保持着真正的温柔和同理心,不被黑暗同化。
这种适应性,才是她真正强大的地方。
连他都不得不承认,若单论能力,她确实是不可多得的天才。
可惜——
白的野心太弱了。
森鸥外在心中无声地叹息。
野心,是权力者最基本的驱动力。
他可以塑造她,赋予她更强的权势和力量,但野心这种东西,他无法强加给她。
她从来都不争不抢,不主动索取,也没有明确的目标,缺少对他人支配的欲望。
她拥有能力,却不愿真正去主导这个组织,仅仅是以旁观者的姿态游走在权力的边缘。
这样的性格,还不足以成为港口黑手党的继承人。
但同样,只要她弥补上这一缺陷……
森鸥外眼中出现期待。
身后,菲茨杰拉德理了理袖口。
“看起来,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那么,森先生,告辞。”
森鸥外从沉思中回神,微微侧眸,看着向门外走去的菲茨杰拉德。
“在离开之前……”菲茨杰拉德突然停下脚步,“我想再见她一面。”
森鸥外审视了他片刻,转向门口。
“广津,去叫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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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野白迟疑地坐到菲茨杰拉德对面,脊背挺直,眼神微微闪动。
之前,福地樱痴交给她“雨御前”的时候,她心里便隐约有些猜测。
雨御前能够传递未来的信息,而菲茨杰拉德在事件结束后找她——
她屏住呼吸,看着对面的男人。
菲茨杰拉德缓缓开口。
“谢谢。”
话音落下的瞬间,牧野白的心脏猛地收紧。
她的猜测成真了。
菲茨杰拉德伸手,轻轻抱住她。
他的动作很轻,礼节性的,却带着不容忽视的重量。
菲茨杰拉德低下头,贴近她的耳侧,压低声音。
“虽然你可能不相信,但这是未来的你让我转达的话——”
他的语气带着十足的郑重。
“莫负寸阴,不留憾事。”
这句话,用的不是英语,不是日语,而是中文。
牧野白睁大眼睛。
她的指尖微微颤抖,想要开口,喉咙却像是被什么紧紧塞住了一样。
菲茨杰拉德松开手,直起身子,看着她。
“以及,”他停顿了一瞬,蓝色的瞳孔映照着灯光,语气无比郑重。
“万分感谢你在未来救下了我的女儿。”
牧野白的脑中一片空白。
菲茨杰拉德最后紧紧地抱了她一下,然后转身离开。
门被推开,又缓缓合上。
房间里,只剩下牧野白一个人。
她蜷缩着手指,指甲深深地陷在掌心,唇色微微发白。
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沉重而急促,快要被某种无法抗拒的恐惧吞噬。
未来的她,究竟经历了什么?
菲茨杰拉德,是听从那个她的安排,才举办世界侦探大赛的吗?
可“憾事”究竟指的是什么?
未来的她为何会如此郑重其事地向过去传递这句话?
究竟是怎样的遗憾,让她不得不设下这一切?
未来的那个牧野白,又是面对着什么样的困境?
是无法挽回的失去,还是做出了无法更改的决定?
如果世界侦探大赛的背后,真的有她的影子……那么,另一个她到底想要做些什么?
牧野白的目光落在桌面,意识逐渐模糊。
恐慌,如潮水般席卷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