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病患格外的多。
大部分的病患都是来买“不倒翁”的,桑落还是依照先面诊再开药的惯例,的确也筛选了不少病患出来。
一个瘦子捂着腰,脸色铁青,嘴上却不依不饶:“我就买个‘不倒翁’,你让我等了半个月也就罢了。今日来,你又说有什么石头在我肚子里。你这是想要讹钱吧!”
这声音吆喝得颇为大声,坐在院子里的人都站了起来,围了过去。
只见桑落坐在堂内,她一身绿衣,发间别着一枚简单的木珠簪子,用攀膊捆住了袖子,露出一截素白的手臂来。
面对瘦子病患的怒容,她也不急,只淡淡地道:“你后腰疼得厉害,可是这两日的事?如厕赤痛,对否?”
那瘦子嗤笑道:“腰疼是我前日去赌钱,撞到桌角了,等今晚找人按一按便好了。至于如厕赤痛,大家谁没有过?上火了呗!我看你就是想要讹钱!”
他一挥手,捂着后腰冲院中众人喊道:“我不买了!你们也别买了!这是买一瓶‘不倒翁’,还要倒贴银子进去!”
这一喊,院子里就有些乱。
有人喊:“桑大夫不是这样的人。”
又有人说:“我听说上次有人来买药,她还让人把那处切了。”
切?切哪儿?
买个药,回家变内官了?
有人哄笑起来。
还有人说:“我就说那药怎么卖那么便宜,敢情是鱼饵啊。”
也有人反驳:“京兆府前,桑大夫可是当场治的。”
立马就有人找到了解释:“能治那个人,又不代表能治所有人。”
几十个人,分作了好几派,争得分不出高下来。
夏景程等人一看这情形也有些不知所措。桑大夫的医术定然不会错,只是这些人又不懂,胡乱吵起来,影响别的病患看诊。
桑落看向那个瘦子,问道:“你好赌钱?”
瘦子狐疑地看她:“怎么,又没赌你家的。”
桑落取来一张大大的纸,画了几个格子:左边是个大格子,格子里写了一个“无”字,右边画了几个小格子,分别写了“红”、“黄”、“褐”、“灰”、“白”、“黑”。
这一下众人又好奇地安静下来,看她又要做什么新奇的事。
“你既然这么笃定没有石头,”桑落从柜子里取了一锭银子来:“咱们来个赌局如何?”
“怎么赌?”
“我给你喝三海碗清水,喝完以后,”桑落指了指一旁的知树,“这位大侠带着你去蹦上一蹦,回来如厕五次。赌你肚子里的石头出来是什么颜色。若其中没有石头,那就是‘无’——‘通吃’。”
这个有意思。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赌局。
有意思归有意思,可肚子里的石头谁也没见过,谁知道押哪个颜色呢?这就是纯粹靠蒙啊。
众人围着那张纸,迟迟无人下注。
“我来,赌一个颜色。”有人说道。
桑落一抬头,竟是顾映兰。她这才想起来今日约好要请他吃饭,这一忙,忘得彻底。
顾映兰今日没有穿官服,而是穿了一件沧浪青的长衫,布料隐隐约约可见一些茱萸纹的暗绣。他本就生得清秀,这一身衣裳倒更衬出些他的书卷气来。
“我看石头多为灰色,我就押个‘灰’吧。”他笑着看向桑落,掏出五钱的碎银角子押在了“灰”字上。
桑落只颔首示意,取出自己的一锭银子,押在了“褐”上。
大夫下重注,必然有把握。
不少人跟着押了“褐”字。
那瘦子一看这状况,赌瘾上来了。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十两的银锭子,重重押在“无”字上:“老子的腰是怎么疼得,难道老子还不知道?这赌局,我赢定了!”
十两。
押完银子,他得意地冲着众人一笑:“老子的腰现在还有淤青呢!你们信这女大夫,还不如信我!”
这一下,不少人唉声叹气的想要把押在“褐”字上的银子收回来。
“别动!”那瘦子双臂一张,拦住了那些人,“江湖规矩!买定离手!吃一堑长一智,下次可别信女人了!”
“好!买定离手!”桑落喊了一声,“打水来!”
李小川忙不迭地捧了一只比脸还大的海碗来,一瓢一瓢的给那瘦子灌水。
“喝!老子倒要看看能不能尿出个玉皇大帝!”瘦子一脚踩上长凳,接过李小川递来的海碗。
第一碗水灌得太急,他呛得直拍胸脯,水珠子顺着胡须往下淌:“就这?还不够老子在赌坊押个大小!”
第二碗喝到一半就有点喝不下去了,捂着嘴连连打嗝。
待到第三碗,他两脚蹬着条凳耍赖:“喝也行,得给老子配两粒花生米!”
柯老四直接往他嘴里塞了块山楂:“压吐的,别脏了我的地。”
这三大海碗下去,瘦子觉得自己肚皮都要撑破了,挺着身子斜靠在门框上。揉着肚皮问道:“好了,怎么蹦?”
等了一炷香,桑落才给知树使了个眼色。
知树拎起瘦子后领的瞬间,他还梗着脖子朝人群嚷:“都瞧好了!等会老子尿的是金水银水,就是没有石头——哎哟!”
话音未落,瘦子像条破麻袋一般,被知树提着在林间晃荡。忽而高,忽而低,忽而快,忽而慢,枝叶间传来杀猪般的嚎叫:“老子的腰子!腰子要掉出来了!”
终于,知树将他放了下来。瘦子被颠得五脏六腑绞做一团,扶着石榴树喘个不停,嘴上还不饶人:“受大罪了!受大罪了!等老子赢了钱...呕...先把这破树砍了当柴烧!”
忽地腹胀,他捧着肚子去茅厕,下了注的众人可不许他独自行动,非逼着他拿夜壶不可。
一次又一次。到第五次如厕出来,那夜壶之中,竟然当真有一块石头!
“这石头...真在我肚子里?”瘦子抖着手举起夜壶,壶底躺着几颗奇形怪状的灰色晶石。
瘦子扑通跪地,裤腰“刺啦”裂开条缝,后腰淤青上还黏着几片杨树叶。他浑然不觉,鼻涕眼泪糊了满脸:“活菩萨!我这腰子是不是烂成豆腐渣了!”
变脸比翻书还快!
有人看热闹,笑道:“你刚才不是还放狠话要砍树吗?”
瘦子可顾不得那些,保命最要紧。抓着桑落的衣摆说道:“求神医救命啊!”
桑落不喜欢他拉拽自己的衣摆,一把就扯了回来,坐在诊案前开了个方子,再淡淡地看他一眼:“石头出来了,你的病也就治好一大半了。回去每日用三海碗熬药,熬成一海碗,连吃七日应该能好。”
那瘦子千恩万谢地捧着方子,嘴里不住念叨着:“神医!神医!桑大夫真乃神医!”
这下众人眼巴巴地望着那张赌局纸上的银子。
这么多颜色,唯有顾映兰一人压对。谁会以为石头就真是石头的颜色呢?
顾映兰当仁不让地收下银子:“在下运气之举,承让了。”
待送走病患,桑落这才有些抱歉地迎上前去:“顾大人,今日是我爽约了。不若改日——”
“桑大夫,”顾映兰笑着看她,忙了一整日,头发有些凌乱,可双眸依旧精神奕奕。他摇了摇钱袋子:“今日顾某托桑大夫的福有了意外之财,就请桑大夫吃饭吧。”
柯老四坐在屋里听见这话,不住地吹胡子瞪眼睛。这样下去,公子的墙角迟早要被撬没了!
好在知树记得公子吩咐过,不能让桑大夫单独去太偏僻的地方。他走上前去轻轻摇头。
桑落明白知树的意思,颜如玉的叮嘱昨晚风静才刚说过,只是自己欠着顾映兰那一盒子白缅桂的人情,约人吃饭在先,爽约在后,如今顾映兰再相邀,不去总是不合适。
顾映兰晌午便在漠湖边雇了船,原是要赏湖景的,结果在丹溪堂中等了半日,船也未退,便提出去赏日落,再请人送些酒菜上船。
就在漠湖边,也不算乱走。桑落很快就应下了。只是她坚持要自己付酒菜的银子,顾映兰也不再坚持,只由着她付钱。
二人一上船,艄公划着船,晃晃悠悠地往湖心去。
桑落忽而想起上次在船上,被颜如玉强迫威胁着签下文书的情形。说好了要替他做三件事,至今也只做了一件事。反倒是颜如玉又是遣暗卫护着自己,又是送金丝软罗甲。
欠顾映兰的人情,一顿酒菜能还清。可自己本就欠颜如玉的,现在这人情债越欠越多,也不知如何才能还得清?
“桑大夫?”顾映兰坐在船舱之中,将酒菜一一摆了出来,见她坐在船边出神,轻声唤她。
桑落回过神来,提起精神,端着酒盏敬他:“顾大人,上次还承蒙您送了那一盒子白缅桂,早该置备酒席感谢的,今日却又忙中出错,忘了相约的事,着实抱歉。这一盏酒,我敬您。”
又是“您”又是“谢”。
顾映兰只觉得这样生分得紧。
初入京时的相看,原本不过是好奇。毕竟太妃提到颜如玉时又特地提到了这么一个姑娘。说她专治男病,又是刀儿匠的女儿,很是有些意思。
正好查到桑陆生托了媒人给她找郎君。专挑外地来得,想来是为了蒙骗她的出身。他就假意应了去见一面,反正相看是双方的,到时只说相看不成,也就罢了。
谁知见第一面,她竟以为是给她的姐妹相看,老老实实地坐得很远,后来发现被姐妹组局,她又自报家门,为的就是相看不成。
顾映兰没有想到。相看之事,她没当真,自己却有些当真了。
这种事,谁先当真,谁就输了。
他不想与她太过生分,按下她的酒盏,不让她喝,反而说道:“若非今日亲眼所见,我实难想象腹中之石可以这样蹦出来。”
一说诊治病人,桑落就很自在,语言也直白:“其实不蹦也能出来。但他嘴里不干净,总要整治一下。”
顾映兰闻言开怀大笑。惊得水中的鱼儿也翻了一个白肚。
“不过,不知顾大人是如何推算出石头的颜色的?”桑落原本准备小赚一笔,倒让顾映兰占了先机。
顾映兰定定地望着她,端着酒盏浅啜一口,笑道:“你猜?”
桑落一脸认真:“顾大人也有这病。”
这是最大的可能。
顾映兰被还未来得及咽下去的酒呛到了,用袖子捂着嘴咳了好一阵才缓过气来,失笑着摇头:“桑大夫当真巴不得我浑身是病啊。”
上次他捧场买了神油,她说给他留着用。后来又说可以给他看诊,这次干脆说他得过病。
桑落猜不出来:“那是怎么知道的?”
顾映兰捉起筷子,作了一个写字的动作:“桑大夫写那几个颜色的时候,都有些迟疑,唯独‘灰’字,一气呵成。”
竟然是这样!
夕阳西下。漠湖上金光潋滟,美不胜收。
桑落吃了两杯酒,虽不至于醉倒,紧绷的情绪也渐渐松懈下来。她撑着脑袋望着小窗外的景致发呆。
忽地,一阵琴声响起。
桑落眨眨眼,转过头来。顾映兰不知从何处变出一把古琴来,放在膝头弹奏。
顾映兰是个谦谦君子,清风朗月一般的人物。
只可惜桑落是个现代人,对古琴一窍不通。听他奏完一曲,她也不知道夸些什么,只说了一声“好听”。
顾映兰按着琴弦,抬起清澈的眼眸望她:“当真好听?”
桑落又有些心虚。莫非是弹错了什么音符,在考自己?
她摸摸脖子:“我——”
话未出口,只听见艄公惊恐地喊起来:“别过来!别过来!要撞了!”
说时迟那时快,一叶扁舟直直冲了过来。
“咚——”地一声,船身剧烈一晃。
小桌上的酒盏泼出半盏,顾映兰心疼古琴,连忙用袖子去挡,那琼浆便洒在了袖口的茱萸暗纹上。他刚要掏帕子,却见舱帘被刀鞘挑起,露出一双赤金云鹤纹的玄靴来。
虽看不见脸,可只看那双靴子,桑落就认了出来,是颜如玉!
她下意识地站起来,船舱窄小,一站直身就碰了脑袋。
顾映兰伸手去扶,却被那长长的刀鞘格挡开去。
“桑大夫当真是好雅兴。”声音里已饱含了怒意。
玄靴站在舱外,踏着满湖的碎金,踱了一下脚,船就又晃了起来。这一次连桌上的盘盏都齐齐掉了下来。
顾映兰向前一步,“下官与桑大夫有约,不知颜大人突然叨扰,又意欲何为?”
颜如玉根本不准备理他,刀鞘像是长了眼睛一般,对准了桑落:“桑大夫,你就是这样对待本使的吗?”
顾映兰说道:“颜指挥使——”
颜如玉完全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滚滚的怒意已濒临爆发,他克制着,压着沉沉的嗓音:“桑、落!”
“是。”
桑落动了动脚,却被顾映兰拉住了手腕。
顾映兰急切地看着她,想对她说:当初是你我相看,今日是你我相约。颜如玉凭什么带你走?
桑落却在他开口之前,推开他的手:“颜大人是我的病患,待我——”
颜如玉哪里会等她再许下另外一次见面,他弯下腰,长臂伸过来勾住她的腰,直接将她带到另外一条船上,掌风一扫,两条船分道扬镳。
桑落跌入船舱,还未来得及站起来,颜如玉就欺身上来,将她死死地压在了窗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