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湖的风有些凉。
颜如玉的语气里带着些桑落听不懂的情绪。
她扶着柳树从石头上下来,拍拍手上的树皮渣子:“颜大人,药是备好了的,想着晚上可以带回去给您用,就没有跑这一趟。”
颜如玉走了过来。
哗地一声,大氅从她头上扬起,再落在她肩头。由着他勾着头替自己系好了带子。
被他温暖的气息彻底笼罩之后,桑落有些懵。
他起伏的轮廓近在咫尺,两个人太近了。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浅浅的血腥气和瑞麟香气。
颜如玉并不用香。但桑落记得他的马车四角的香球里就带着这个香,是为了掩盖车里的血腥气。
“可是出了什么事?”她问,见颜如玉不回答,她又悄声追问,“你杀人了?”
颜如玉望她一眼。暮色之下,她的目光如天边闪烁着的第一颗星。
“是。”他说。
“谁?”桑落看看马车,“在车上吗?”
丹溪堂门前的杨树林很适合藏尸,实在不行就挖个坑烧了,埋在里面。
“不重要的人。”他说,“不在车上。”
桑落哦了一声:“你等着,我去取药。”
“好。”
他负手站着,看她的背影。
身上的大氅太长,拖曳在地,她不得不抓着大氅绕在手臂上,跑向丹溪堂。
再抱着药箱跑回来时,颜如玉已经不在湖边了。
马车还在,马车前坐着的人她没见过。是个年轻的女子,一身粗衣,戴着斗笠。
“桑大夫。”女子说,“公子刚被太妃召入宫去了。命奴送你回府。”
竟然走得这么急,连药都没顾上喝一口。桑落抱着药箱的手扣在铜锁上:“你是——”
女子说:“奴叫风静,上次在丹溪堂见过一面,不知桑大夫可还有印象?”
是三夫人来杀她的那一次?那个窜出来杀了很多府兵的黑影就是她?
“公子不放心换别人,就让奴替桑大夫驾车。”风静撩起车帘,扶着她上了马车,“公子说,他不在宫外的时候,桑大夫千万别乱走,丹溪馆有和府里都很安全,其余地方少去。免得莫星河使出什么手段来。”
昌宁宫。
太妃鲜少这样急切地召他入宫。所以颜如玉走得很急,没有坐车,而是骑马疾驰入了宫门。
到了昌宁宫外,叶姑姑早早就候着了,见到来人身姿英挺,一身绛紫的袍子,心就定了下来:“颜大人可算来了,太妃今日水米未进,奴婢是劝不动了。”
“到底发生了何事?”
叶姑姑皱着眉,叹了一声:“圣人今早不肯起床,太妃去叫,反被圣人顶撞了。圣人年纪还小,平日倒也乖顺,也不知今日怎就死活不肯认错。早朝的时候您不在,他俩为了黄河水患的事杠上了,朝臣们那些心思,您也是知道的,巴不得母子离心。”
“圣人呢?”颜如玉一边跨上台阶,一边问道。
“圣人在清静殿呢,赌气不肯来。”叶姑姑一挑帘子,示意颜如玉进去,自己就躲在外面免得被殃及池鱼。
太妃一身靛蓝绣鹤的丝袍坐在灯下,蹙着眉看奏折。
听见动静,抬眼一看是颜如玉,她面色缓和了一些,嘴上却道:“叶慧竟把你给叫来了,真当哀家气糊涂了吗。”
颜如玉规矩地行了礼,看见案头有一碗凉了的莲子羹,又端起来递到门外去给叶姑姑:“给太妃热一热。”
他折返回桌案边跪下:“黄河水患的事,微臣前日就收到了消息,已遣绣使去核实还未回话,今日怎会闹到朝堂上?”
太妃指尖重重扣在奏折上:“工部要开禹王渠分洪,户部却死咬着漕运命脉不放。圣人小小年纪,不知从哪个嚼舌根的小人那里听了几句典故,今晨竟说要效仿前朝贾鲁,遣十万民夫改道夺淮!”
“太妃莫急,此事户部不会同意的。”颜如玉执起朱笔寻了一页纸,随手画了芮国的轮廓,又在图上划出血色长痕:“若要改道,漕粮需绕行八百里。”
烛火哔剥声中,太妃的翡翠耳坠晃出冷光:“早晨户部明明——”
说到一半,她也回想起来,当时圣人提出改道时,户部尚书张了张嘴却并未说话,显然是不同意的,但又不想在自己这个妇道人家面前驳了圣人的面子。
她放下朱笔,叹了一口气:“圣人年岁太小,容易受人蛊惑。朝中那帮人没几个真替圣人想的。你这段时日忙肃国公府的事也无暇分身,哀家想着替圣人选伴读的事也差不多尘埃落定了,过了重阳就让那些孩子入宫吧。”
“是。”颜如玉低声应着,想了想,他又说道:“不知圣人身边谁懂这个典故呢?”
“那个叫元宝的侍书不可能,多半是侍笔和侍墨那两个。”太妃想了一圈,“哀家还是想得太简单了。当年始帝在世时,书房侍奉的内官就是个大字不识的,这样的人脑筋简单,只知道忠心事主,不会说什么典故来影响圣心,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哀家看,内官无才也是德......”
太妃揉着额头缓缓说着。
颜如玉的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叶姑姑捧着托盘,递过来一碗莲子羹,他下意识地去端,却被烫得弄翻了碗。
“哎呀,怎么这么不小心。”太妃虽是责备,却连忙捏着丝帕替他擦拭手指。
颜如玉后退了一步又一步,躬身在地:“微臣无碍。”
叶姑姑拉着他起来,将他的手往太妃面前送,又命人去取来烫伤的药膏:“看看,都烫成这样了,还说没事。”
太妃一边吹着气,一边蘸着清凉的药膏要替他涂抹在手指上。
他不是面首。
颜如玉再次后退,伏在地上:“微臣不敢僭越。”
太妃的手指顿在半空,粘稠透明的药膏,缓缓滴下,拉出一根长长的晶莹剔透的丝。
她凝望着伏在地上的年轻人,突然意识到是自己想得太多了。
她不由记起四年前,颜如玉被许丽芹送进宫时的模样。倾国倾城的容貌,一身红衣勾勒着他精壮的身姿,他却跪在地上对她说,要用就用他的脑子。
她当时是觉得可笑的。
男人嘛,总有些傲骨,不肯朝女人低头的傲骨。她也就顺着他的意做了,心想一个面首,能有多大能耐呢?最多读了些书而已。
可后来就变了,他的脑子是真好用啊。家事、国事,他均衡利弊,处置得极为妥帖,从无纰漏。
这两三个月,有绣衣直使震慑朝纲,朝政顺心了许多。骂她的人少了,骂颜如玉的人更多了。
她理所当然地将自己看成了颜如玉的靠山。
这样的想法很危险。
君是君,臣是臣。
颜如玉心里很可能从未混淆过。
是她自己混淆了。
女人的天性,让她混淆了。
太妃捏着丝帕将指尖的药擦拭干净,示意叶姑姑将药膏递给他:“颜卿的手受了伤,奏折还是哀家自己批吧。”
颜如玉已经从内心的惊涛骇浪中镇定下来。
刚才太妃提到的始帝身边不识字的内官,不就是廖存远吗?宫里宫外找了那么多人,竟然没想过最有可能认识廖存远的人,是太妃。
廖存远很早就在做准备,是谁让他做准备的?他死之前去又见了谁?
信纸是闵阳的,当年是方氏要他将药方给的三夫人。三夫人死前交代说四年前曾见过孔嬷嬷。义母身为皇后早已在万勰帝死后随之而去,孔嬷嬷怎么会没有殉葬?
如果万勰帝的遗书被廖存远留在太妃手中,那太妃会藏在哪里?
他抬起头说道:“微臣无碍——”
“颜卿。”太妃突然变得冷淡,凤眸扫向他,语气也不甚温和,“哀家听说你给肃国公府的二小姐留了一条活路。”
论理许丽芹的罪是可以诛九族,岑陌作为三夫人的骨血,本就应该一同被诛,即便告发有功,也不可能不受活罪。
颜如玉道:“岑陌原本是三夫人的儿子,其实是女儿身,三夫人几次三番要杀她,她才站出来作证。微臣以为,留她一命,可以彰显我芮国之仁慈。”
“是芮国的仁慈,还是你绣衣指挥使的仁慈?”
“微臣是太妃的人,自然是太妃的仁慈。太妃母仪天下,太妃的仁慈便是芮国的仁慈。”
颜如玉说得滴水不漏。
看他跪在地上,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恭敬。
太妃更加觉得心口堵得厉害。
其实那日岑陌入宫觐见,当着两个国公爷拿出那么多证据,这才有了扳倒肃国公的机会。她当时就想好了要松一松手,给岑陌一条活路。
可到了此时,她又变了主意。
这不对。
太妃侧过脸,看着镜子中的女子。三十岁,已生华发。这深宫里的烛火,让她的面目和她的未来都变得模糊。
颜如玉变了。
她也变了。
圣人也变了。
太妃捏紧了丝帕,手指渐渐攥得发白。
每个人都在变。
但山河不能变。
“哀家乏了,”她闭上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圣人那边颜卿去一趟。要让他明白,我们母子离心,得意的就是群臣。该怎么做,颜卿应该清楚。”
颜如玉应下,退出了昌宁宫。
太妃坐在镜前,手指抚上自己的脸。
叶姑姑走进来看着她这模样也忍不住心酸。
太妃进宫时才十六,算不上天真烂漫,也是吕将军膝下娇生惯养出来的花儿。原本校场里的军家女儿,被困在这宫城中深宫十余载,守着万勰帝登基,守着万勰帝暴毙。没多久皇后也薨了。
整个后宫,就留下一些不成气候的妃嫔,和嗷嗷待哺的小圣人。熬到后来圣人能走路了,会说话了。太妃二十六岁那年,三夫人进献了颜如玉。说是寡妇才懂寡妇的难熬。
看到那样的脸,那样的身姿,谁又不喜欢呢?
若颜如玉真是个面首,只知俯首帖耳地谄媚讨好,太妃恐怕也就不那么在意了。
“我这张脸,当年就不讨先圣的欢心,如今更是难——”太妃说不下去后半句话。
“太妃......”叶姑姑想劝点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太妃凄凉地一笑:“颜如玉是不是将那个桑落弄进府中了?”
叶姑姑低声应了一句:“是。”
“挺好......”
叶姑姑连忙又解释了起来:“颜如玉受伤颇重,桑落每日去国公府送药也不方便,还是上次太妃您提了一句,说让她入府诊治,颜如玉这才带她入的府。后院虽进不去,可打听的消息也是两人分开住着的。”
见太妃不言不语,叶姑姑继续说道:“余承说在国公府里看到顾映兰与桑落走得很近,明日顾映兰休沐,两人似乎约了明日相见。”
太妃微微蹙起眉头。
上次顾映兰为了她,竟冒险跑到宫中来找自己要白缅桂花。顾映兰是自己的暗棋。
也是理智与情感对抗的一步棋。
颜如玉在她心里有分量。可终究比不过芮国的江山,更比不过圣人。
所以在设立绣衣直使之后,她就想到,终有一日是要杀他以平群怨的。
这不是阴谋,而是阳谋。颜如玉应该也清楚。做了孤臣就会有孤臣的下场。如今他站得有多高,将来就摔得有多惨。
新老交替时留下那么多勋贵,如今隐患毕现,总要有人出面清理。颜如玉成了众矢之的,待圣人独掌大权,就要杀他震慑朝纲。
圣人还小,颜如玉的权不能太大,总要有人拽着一些。所以才有了顾映兰。
太妃握紧了梳篦,那尖尖的齿嵌进了指甲里,是连着心的疼。
一切,皆为江山计。
颜如玉离开皇宫已是第二日了。与圣人说了整整一宿的话,哄着圣人去给太妃赔不是,他才马不停蹄地出了宫。
一出宫,他已来不及去见桑落,而是径直朝皇陵奔去。
晌午时,顾映兰很准时地敲开了丹溪堂的门。
院子里挤满了病患。有些人站着,有些人有先见之明地带了小杌子,这时就很舒坦地坐在墙根底下。
见到顾映兰,那些病患也不稀奇,都是男子,都是来看男病的。见他往前钻,那些人就自发地拦住了他:“哎哎哎,说你呢,你也是来看桑大夫的吧?”
顾映兰觉得这问题有歧义,还未来得及回答,就被那群人赶到了队伍最后:“排队,排队!”
“我是与桑大夫有约——”
“谁不是与桑大夫有约?”
顾映兰又想解释:“我不是来看诊的。”
前面那些人嗤笑一声:“嗯嗯嗯,我们都不是。都是替亲戚朋友看。”
“我与桑大夫是朋友——”
“别套近乎,这儿可是京城,谁没个亲戚认识桑大夫了。找关系没有用,安心排队!一会儿就轮到你看诊了。”
顾映兰失笑着摇摇头,这一等,竟让他空着肚子从晌午排到了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