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风似火,细雨如冰。
——萧易
……
我记得,虽然模糊记得的不多,但大致能感觉出来。
那时候我的眼睛也啥都看不见,但脑子好像被分成了两半,一半是我的,一半就像是别人的,他在教我怎么出拳,怎么使棍,我如果不听他的,就会被你打,如果听他的,就能挡下你的招式。
所以我会顺其自然,把脑子交给他。
……
头昏脑涨地跌入一方未明的世界中,无法睁眼,无法动弹,头脑的掌控权是实实在在地把握在一地手中,可却无济于事。
漫漫地狱道,枯寂多少年。
“我虽然模糊记得的不多,但能感觉出来,一半是我,一半是另一个人!”
“他在教我怎么出拳,怎么使棍。”
真的会有两个我么?
……
“一云,你的师弟挨打,你就看着么?”忽然又听见了一秀师兄的声音,一地霍然睁眼!
于他眼前,此刻就正有个人也在看着他,眉目熟悉,就像是在照镜子。
真的会有两个我!
漆黑不见五指的地狱道中,他就独独能够见到面前有个自己,一地不是傻子,知道这定然是个假的,就像在做梦。
他的眼中出现亮晶晶的光,光在慢慢放大,黑暗的世界也因为这一点亮光发生了巨大改变,一下子就亮堂了起来,头顶甚至挂着一轮日头,明媚非常。
是他眼中出现了光,还是另一个自己眼中焕发的光彩,他是分辨不出来的,他只是感觉另一个自己对他而言十分亲切,他们携手共同前进,迈向前方突兀出现的那座大山。
那山在远处看来是黑漆漆不见实体的庞然大物,只看得到轮廓,在大日映照下仍旧漆黑一片,若非有另一个自己相伴,一地是绝不愿靠近分毫的。
仿佛缩地千里,远隔千万里的大山须臾便至,他们已来到山脚了,山脚下有个人正等候着他们。
那是个剃着光头的小孩子,比一地小上许多,个头与年纪倒十分相似宋来,那相貌甚至也有七八分相近,那或许是否就是宋来?
小和尚走上前来,仰头看他,一地不敢确信他是否就是宋来,直到小和尚喊出一句“师兄”,一地方敢确信原来他就是宋来,他喜道:“宋来!你怎么到了这里?”
小和尚摇头道:“我不是宋来,我是紧那罗,等了你很久,外头的时间茫茫然,我都快忘了等你多久了。”
紧那罗……
一地问询道:“这是哪里,你又为何等我?”
小和尚拿手指在嘴边“嘘”一声,示意他看山,两个一地抬头看山,就见那座大山忽地迸发出滔天火焰,一柄巨大火剑从天而降,直插山头,整座山也呼地一下子燃烧起来,又有个人由天而来,双手各持两柄火剑,直奔山头!
下一瞬,三柄冲天火剑顶天立地,明晃晃地矗立于黑山之上,一个挺拔伟岸的男人站在山巅,向他们望来。
此等相貌,正是在三年轮回中现身瀚海,助力一秀与狄鹰斩魔的三兵萧易,也是现今燃灯宗师的得意高徒。
随他拂袖,三柄巨大化的火剑变幻大小,重新背负在了他的身后,他向山下的三个少年招手,小紧那罗道:“萧大哥请我们回去呢,走吧,很久没回来了,去看看咱们以前的地方。”
他牵着师兄的手,一地再牵上另一个自己,三个人结伴向山上爬去,不知爬了多久,一地回头看,他们行过之处皆褪去了黑色,露出白茫茫的雪色来,这好像是一座雪山,等到他们爬上山顶时,偌大一座乌漆嘛黑的山彻底褪去黑色,变作了晶莹干净的大雪山。
此刻登顶的三个人也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秀与另个男人并肩而立,一秀仍旧素色的袈裟,脖子上仍旧挂着大佛珠,眉眼温和,气态风流。身旁的男人比他矮上半个头,一身黑甲,血红天道在甲胄上流转,虽是杀伐的装扮,眉眼却与一秀如出一辙的柔和。
一秀欢喜道:“师兄!”
尹绰仔仔细细打量着他,欣喜盖过了哀伤,“紧那罗,多年未见了!”
他们紧紧相拥,风云瞬间变幻,庞大的弥漫山忽然变作了迦持院的模样,两名出身寺院的少年和尚辞别住持师父与一秀师兄,携手下山去,弥漫山忽又变作时间城的模样,一秀牵着两个孩子,背着行囊踏入山上城中,一去经年,不见踪影,再度变化,大山又成了素心亭的模样,庄严大佛高坐案台,黑衣尹素冲天而起,带着预言之子的平鳌碑火速逃离……
……
“刚猛有余,回环不足,一云,空有蛮力需善加利用,一棍子打不着我,就不能迅速撤招,再图进攻么,非得一棍子捅到黑不成?”
一秀接过一云的达摩棍,为他详细拆招,“棍无前后,随力而发,力竭而止,双手握于棍端,以双臂发力,振!回手,握于棍中,既为格挡,也为蓄势待发,打!”一套棍法行云流水地使出来,潇洒写意,不但是力量的体现,亦是身法的巧妙应用,一云深知若出棍如此从容不迫,势必攻守有道,终会立于不败之地。
棍子又在一秀小臂间划了个大圈,花里胡哨地很好看,随着一秀再出棍,砰然砸向一地!
一云惊呼!
棍子并未实际砸上一地,停留于他眉心半寸,一秀道:“你要学会慢下来,出招快,不意味着就一定能打赢,相比于一地,你的速度与力量远胜于他,你所要做的是慢下来,看清自己的棍子,想明白自己的后招,等你真正慢下来的时候,就是你快到无影无踪的地步。这么说你一定听不懂,你只需要记着,真正慢下来,就能打破困住师弟的这层迷障,现在他深陷进去,靠自己的力量显然是出不来的,要靠你了。”
一云走近一地,仔细看看他,疑惑道:“他无知无觉,是否也跟我先前一样,听得见看得见,却没办法做出反应?”
“不然,困住他的是六道之一,地狱道,那是我们谁都脱不开的迷障,咱们的记忆和过往都住在那里面,他醒不过来的话,就彻底沉沦在了其中,不死也不活。一云,你想要看到那样的师弟吗?”
一云眼神坚毅,沉声发问:“只要我能慢下来,能打破地狱道,是不是他就醒过来了?”
“嗯。”
一云低下头,开始思索慢下来的真正含义,一秀抱起一地,走向寺门口,将他放下,靠着大门,又对一云道:“也不用想太多,你的脑子离师弟差得远,想再多也白搭,拿着棍子比划比划,越慢越好,出棍前想明白自己要如何出棍,出棍后再想明白方才这一棍到底出在了哪里,下一棍又将出在哪里,前后因果想明白,自然能慢下来。”
一云拾起达摩棍,开始一板一眼地比划,他没学过系统性的武道功法,最近的战斗全靠金甲覆身,牵引着本能去动作,现在就放开思绪,感受体内还残留着的金甲气息,使之牵引自己出棍,再刻意放慢脚步,如此一看,已有章法,若速度快上少许,就有一秀的潇洒写意了。
迦持院前,一地靠着寺门昏死,一秀坐在门槛上,一云挥着棍子一步退三步,慢到极致。
——
“严于律己,这是对一秀的最真实的写照了。”袁让与秦燕雏缓缓步行,笑道,“别看他酒肉财色都沾染了够,可他骨子里仍旧是个对自己有着极端完美主义要求的,可以说,他对自己非常严格。有他坐镇迦持院,培训一云与一地,两名少年想必实力会有突飞猛进的程度。”
秦燕雏道:“时间城逼他太近,距离赶赴时间城的日子不多了,时日渐短,两位少年当真能成长起来么?”
“只争朝夕。”
宋来已先一步进入药铺请假,况慈跟着两位名捕在外头逛了逛,小摊小贩很多,各种吃食玩具也不少,是久处西疆的少年不曾见过的琳琅满目,有家摊油饼的摊子正滋滋啦啦地摊着饼,味道很香,况慈驻足不前,直勾勾地盯着看。
老板是位而立之年的汉子,瘦瘦高高,满面油光,在烟雾中抬起头,正对上况慈的视线,咧嘴一笑,招呼道:“小哥儿,咱家葱油饼是纯手工现做,干净又卫生,来个尝尝?”
况慈咽口唾沫,摇摇头,赶紧跑开了。
宋来很快汇合,袁让尚未去过枯楼,虽然猜都能猜得到是在何处,不过也要显出两名少年的存在来,便请宋来带路,去枯楼瞧上一瞧。
宋来当先带路,镇子不咋大,一条主干路由东通到西,行路不过半个时辰的工夫,四周另有四五个村子环绕聚居,才使得小镇颇为庞大。
半个时辰的光景,来到枯楼门前,一见这枯楼,的确装潢不俗,各色雕楼画栋,大红灯笼高挂于檐下,白日里看来多了分冷清。
大红门上贴着官府封条,袁让一把撕下,招呼着进入楼内,不过早已是人去楼空的光景, 楼上楼下皆看了看,没什么有用的线索,四人再度回到楼下大堂,一筹莫展。
秦燕雏道:“证明楼南无罪是简单的事情,他既无作案动机,亦无作案时机,再者人证物证皆不足,明眼人看来他就是无罪的。现在的难处在于如何寻出真凶,关于真凶的线索少之又少,就算矛头指向宫丽,没有确切证据又如何抓人定罪?”
袁让叹息道:“不错,咱们公门若想要讲求公平公正,则必须人证物证俱齐,少一环都极有可能冤枉了一个好人,放过了一个恶人,寻觅罪证如大海捞针,这才是难中之难。”
秦燕雏笑道:“早听闻先生以纠察术闻名海内外,不知燕雏可有幸得见分毫?”
袁让大手一挥,“这有什么难的,还怕你偷学了去?若你能学会,我一定是最欣慰的那一个人,后继有人哪!”
秦燕雏笑着,很是期待见到血眼纠察术是何等绝学,只见袁让双指于眼前划过,再看,他的双眸竟同时变作了血色,况慈与宋来好奇地张望,一见之下,骇了一大跳!
乖乖,这就像个恶鬼一样,血红色的眼睛!
……
“小兄弟,人若是没了眼睛,还能否看得到万事万物?”
“我没试过,不过可以想一想,若是闭上了眼,眼前只有黑暗和虚无,看得到东西只怕是天方夜谭。”
“可是我,血眼观方寸,心眼看大千,明明没了眼睛,看得到的好像比你还要多还要远啊。”
“既然看得到那么多,能否看得到是非曲直,能否看得清魑魅魍魉?”
“当然可以,你且来看!”
——
血色双眸中迸发令人震撼的血色,袁让拂袖再抹眸,“诸位,你且来看!”
瞬间,在袁让血眼之中显示为血色的世界也透射在了现场每个人的眼中,两个孩子不谙世事,乍然身处此等离奇方寸中,一时间没了神色,只是瞪大眼看,好奇之感甚过惊恐。
秦燕雏则深感震撼,身处血眼中,万事万物都有了纹理,也能看得清相互纠葛与脉络,最为神奇的,是此楼中乌乌泱泱残存着几乎铺天盖地的鬼魂气息,这足以证明枯楼之内尽皆骷髅的说法的确就是事实。
令他更为惊疑的,是其中潜藏着一道微弱的魔息,他缓缓向前,挥手拨开浓密的鬼息,来到了魔息的跟前。
袁让走近,蹲下身仔细观瞧,这魔息好似有来处一般,飘飘荡荡地蔓延了不短的路程,二人循迹登楼,要去看一看魔息来处。
来至二楼,此处大多为女子闺房,以待接客,循着魔息继续行进,最终在一扇门前停步。
魔息便是由此门钻出,不出意外,在枯楼繁盛之时,就曾有个身负魔息的魔物躲于门后的房间,二人不着急开门,站在门口盯着门看。
此楼门前皆绘刻着门内姑娘的芳名,这门上写的,是小年。
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推门进入,此屋又显奇特,偌大一座枯楼布满鬼息,独独此房仅残存人气与魔息,好似烂大街似的鬼息丝毫未曾染指分毫。
屋内正中,摆着桌椅板凳,茶壶与茶杯俱全,浅浅地落了一层灰。桌旁正坐着一个人,不,那是此人残存下的魔息。
二人走近,绕过来看他正脸,见这是个男人形貌,光头,宽肩窄腰,端坐在桌旁,正对着床榻。
床榻之上则残存着人气,显示此床曾经只有一个人在此歇息,按理说单独拥有一间闺房者,非楼内接客的姑娘莫属,又不曾担负鬼息,只能说明楼里曾有个不接客的生人女子留宿,且还有个魔息浓重的男人。
秦燕雏挠挠头,轻声道:“这个小年正是舍妹秦小年,我与枯楼通过气,让她进入打探情报,此刻已经赶回帝国了。”
袁让点点头,指着桌旁的魔息道:“这个家伙化成灰我也认得,不是我那徒弟又是谁?”
——
已是薄暮,日头趴在山头露出半个脑袋,就快掉下去了。
钟繇与阙晚空闲聊几番,打道回府,再歇息一晚就要启程了,回去大名府,对于钟繇而言,或许就是牢狱之灾了。
他冷不丁提及一嘴,指着西方道:“先前咱们与紧那罗或是一秀,以及狄鹰荒城斩魔,那一战如此激烈,只为了彻底祛除狄鹰体内魔息,按他所言,魔息是在他前往北海之际趁虚而入,抢夺他的身体,对他而言是完全身不由己的,你可信这番说辞?”
“旁人如此说,或许可信,但以狄鹰心智,这番话摆明了是在骗小孩子。”
钟繇无奈一笑,“可我们却不得不信。铁忌,你有没有想过,以狄鹰法道至强的修为,为何一定要与魔筑为伍?”
阙晚空侧目:“为何?”
钟繇开始发表颇带阴谋论的言辞,神秘兮兮道:“自然是想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人生在世,名利权色都是人之大事,咱们又踏入修行行列,有了更高强的武道或法道,对于名利权色岂不更是手到擒来?以我眼光,那晚的荒城斩魔,狄鹰势必留了后手,他所残存的魔息一定不止那一小撮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