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愈发浅淡,西风忽起又带来雾霭沉沉,天明破晓前天空徒留一片昏暗。
秦阳城内百姓已然歇下,但城主府内却是灯火通明。
穿过长廊直达后厅,便能看见开山站在李修善面前,不再如曾经那般意气风发,似乎那脊梁已有弯曲的征兆。
春生失踪斩海受伤,除了斩海自己便没有人知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而如今斩海又重伤昏迷不知道何时才能醒来。
便是到此时,若没有李修善的帮助他们谁都不会得知此事,即使他们李修善是带着目的或接近或示好,但好歹也是相助,不能不知感恩。
“李大人,明人不说暗话,能被大人看重是草民的福气,但是大人您也知道,草民只有春生这么一个孩子,如今春生不见了,草民心里着实着急,若是寻不回春生,我又怎么对得起我死去的妻啊!”说着刘开山便呜呜哭出声来。
开山作为一家子的主心骨,在刘老汉与刘老太太面前冷静又顽强的汉子,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在这一刻决堤。
可惜他并没有看到李修善给他身旁的人递了个眼色,那人便悄然退下了,偌大的前厅只剩他们两人。
“开山老弟,我愿意帮你,不仅仅是因为我赏识你。”李修善来到开山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继续说道:“开山老弟,年轻时的我一心扑在官场上,哪怕是在这个边境小城做个五品的城主,我也乐此不疲。但直到十四年前我夫人去世,我才恍然发现我似乎什么都没有了。”
李修善顿了顿,似是开始回忆起十几年前的旧事,脸上挂了一抹幸福的笑,开始在大厅中来回踱步。
他边走边轻声诉说着往事,而开山抹了把泪,也静静的听着。
“我如今已过不惑之年,但膝下仍无一子。自我夫人病逝,我也没有打算再续弦的心思。”李修善停下脚步站定,突然转过头来看向开山,问了一个并不相关的问题:“你知道我夫人是怎么死的吗?”
开山摇头不做回答,他知道李修善此时并不需要一个回答者而是需要一个安静的倾听者,为了找回春生,哪怕他心里再急切也只能顺着李修善的心思做个安静的聆听者。
而李修善也并未期待开山能说出什么来,只是轻柔地像铺开画卷般将故事缓缓道来:“十五年前我来上任时,那时的秦阳城还不叫秦阳城,而是被唤作“安南城”,寓意安定南部。只是边境安稳,我国与南蛮相处和谐,当时的秦阳城亦是繁华。
“只是这里环境气候太过靠近南蛮草原,并不适合中原人长期生存。月娘身体娇弱,我带着她来到这里上任的第二年便害了病…”
李修善微微低下头,不让开山将他眼中的悲伤看得真切。他缓了许久长出一口气,再抬起头来,脸上仍是那一抹不似真实的幸福笑容。
“我那时刚到任不久,在这里没有信任的人,曾经的那些官员排斥我这个城主,便是连一个大夫都请不来。后来...我记得那是个下雪天,漫天的鹅毛大雪啊...西北风夹着雪刮在脸上特别疼。
我抱着月娘一步一步挪到一家医馆,跪在地上求他为月娘医治...”
“后、后来呢?”
李修善用指腹抹去眼角的泪,深深看了眼开山,自嘲的笑了笑:“那大夫开了门,也为月娘把了脉,只是他说月娘患的是不治之症他也没有办法治好月娘的病。但我知道,他也一定被那些人收买了,故意给我希望却不帮月娘治病。
“月娘自害病后,只七天便去了。其实那时候月娘已经有了身孕…是他们没有把我这个小小城主放在眼里,是他们见死不救,是他们害得月娘一尸两命!你说!是不是他们害死了我的月娘,害死了我的孩子!”
李修善突然发力猛地拽住开山的衣领,红着眼对他怒目而视,似将对“他们”的仇恨转到开山身上。
“大、大人...”开山突然慌了神,他也不知道李修善口中的“他们”到底是谁,也不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一个外人又怎会知真情?
“算了…你又怎会知道?”李修善松开手,轻轻摇了几下头,自嘲的笑了笑而后又哑着声音继续说道:“我没有孩子,所以那日见到春生便心生欢喜,我喜欢春生也欣赏你。
“我能看出来你们一家并不是普通人,我虽不知你们打哪来以前是何种身份,但我看人不会错,你是一个可造之材。若是你能为我所用,成为我的左膀右臂,我会出动所有人哪怕挖地三尺也会将孩子找回来。当然就算你现在不能立刻答应下来,我也会派人去寻找春生。”
刘开山并未沉默也没有纠结,坚毅道:“我愿意!既然大人如此赏识草民,草民又怎会辜负大人一片真心?草民结草衔环以报大人恩情!”
哪怕开山心中对成为反叛军极为不情愿,但他仍需要对李修善表达自己的立场,以借用城主府的力量去寻春生。
“好好好!”李修善乐极,连说三句好又放声大笑,随后拍了拍开山肩膀,对他说:“天快亮了,你也早些回去歇息,用过早饭再来城主府寻我。”
开山应了声,故作轻松地离开城主府回到城东流民所去。
开山走后,有一人抱着个孩子从屏风后面走出来,问李修善道:“这个人哪里值得你做这些?没有武艺没有根骨,这样的人十个都不够一个秦阳军打的。还有那些人都已经死了,你还翻这些陈年烂谷子的旧账做什么?”
“秦阳你不懂,就是这样的人,失去了至亲才会没有牵挂一心为我所用。我不想我的身边再出现一个宋中磬了。”
“要我说你们文人就是婆婆妈妈,不如我们这些武人来的痛快,看好谁直接武力征服,那样才好。再说你连一个宋中磬都处理不好,要不是最终我出手杀了他,你的这些计划可都白费了!要我说就把这些没用的人杀光,也不至于束手束脚被人抓了把柄。”
李修善与宋中磬相处十三年,两人亲密无间无话不谈,以至于前些日子醉酒时李修善试探性的问宋中磬,若是反叛当如何而遭到反对。
后来宋中磬每每见到李修善都要冷言冷语讽刺一番,而李修善则是想以情理打动他,不过他忘了宋中磬为人极为耿直又怎会与他同流合污。最终还是秦阳怕事情暴露,派人杀了宋中磬,但不想被陈昧看到,这才会发生后面的事。
只不过令人唏嘘的是,昔日好友就这样成为李修善“复仇”路上的牺牲品……
“所以啊~你不是我。”李修善并不与他争辩,轻轻的笑了两声,转身便想走。
“李志宁,”秦阳在他身后猛地一喊:“那这孩子怎么办?杀了?”
李修善脚步一顿,转身看到沉睡着的小春生,伸手摸了摸小春生的脸,终是狠不下心,说道:“送走吧,他还只是个孩子,什么都不知道。”
“你又这般优柔寡断!成大事者…”
“不拘小节。但是秦阳…”他盯着秦阳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他、才、两、岁。一个话都说不清楚的稚子长大后便不记得这些了。”
李修善出了大厅,突然想到什么,转头对秦阳说:“那块玉佩记得留给春生,万一长大了他打算回来也好寻些。”说完,笑得狡黠,不等秦阳骂他便一溜烟走远了。
徒留秦阳憋了一肚子气又不知道该撒到哪里,两个牛眼瞪着小春生,鼻孔一伸一缩恨不得喷出两条白气来。
他抬起蒲扇大的手掌放在小人儿脖颈处,只要轻轻一掐小人儿就会瞬间断气。
但小孩儿皮肤很嫩,他仅仅是轻轻掐了下便留下两个清晰的指印。
秦阳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收回了手。
“罢了,命不该绝啊,以后啊你还是不要再回来了。这世道太乱,真真假假的又说不清楚,以后啊,你就健健康康平安喜乐的长大吧…”
秦阳抱着春生往外走着,一路上都还能听到他的碎碎念。
天边露出一抹潮红,意味着天就要亮了…
……
两日后,一座不知名的小村庄里,一对夫妻看着门口的小童喜极而泣。
他们多年无子,如今不知道是谁将孩子遗弃在他家门口,送了他们一场亲缘,也成全了他们想做父母的心愿...
只是沉睡着的孩子小衣服上还绣着两个歪歪扭扭并不和谐的两个字:“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