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昌龄并未打击锦佑,小孩子有野心也很正常。
是的,游昌龄并不觉得锦佑有劳什子的哥哥,而是他想要上进,为自己争取些什么。
否则也不会半大孩子一个人跑来食客来。
锦佑哪知道他心中想法,扭扭捏捏地将萧云臻交给游昌龄抱着,他则是取来纸笔,泼墨着书。
锦佑的字有风骨,在王府用了三年的时间练字打磨,才能出现如今这般锋锐却又带有竹子般坚毅的字体。
“小友当真写的一手好字。”游昌龄凑过来夸了几句。
萧云臻有荣与焉。
【那自然,我的世子殿下写的字那可是万金难求!】
锦佑小脸一红,写起字来更是虎虎生威,下笔如有神助。
文章很长,锦佑写了小半个时辰,其论中心便是世家积盛过度而引起皇上忌惮以及采用何等方法能打消顾虑……
写到最后游昌龄的呼吸逐渐加重,毫不吝啬的夸奖:“小友好文采!此文章若是放到举子中亦能夺得魁首!”
萧云臻本睡得香甜,被游昌龄一嗓子给吼醒,吓得一激灵,身子一抖扯嗓子就哭。
游昌龄手忙脚乱的哄孩子,“诶哟喂,小祖宗可别哭,这地方不能太吵。”
萧云臻哪管他,睡不好觉谁的脸色都不给。
【哇啊啊啊啊锦佑,我要睡觉,呜呜呜没有人在意我的感受,哇啊啊啊,凭什么不让我睡觉???】
萧云臻的哭声到底引来一些文人墨客,还有些穿着学院青衣的学子。
各个怒气冲冲,盯着游昌龄眼神不善。
游昌龄尴尬的扯了扯嘴角,向众人微微躬身解释道:“抱歉诸位,某只是因这小友的文章而一时激动感叹,吵醒了这孩子,这才打扰了诸位的雅兴...对不住对不住。”
游昌龄言辞恳请倒叫人消了火气。
也有人认出了游昌龄的身份,顿时就不再追究,而是看向锦佑,询问文章。
一书生说:“到底是什么文章能让游家主都这般称赞?”
也有人附和:“还从未见过游家主对一篇文章这么惊叹呢?”
也有人不屑:“我说你们看清楚,这还是个小孩,能写出什么好文章?不会是游家主自家小辈在自吹自擂吧?”
他辛苦寒窗苦读十数载,在食客来半年来写下近百篇文章,可就是没有得到知州大人的青睐,他真不愿看见一个小屁孩抢到他前头去。
不管文章如何,他都要带动学子们抵制诋毁!
想着,那人接着说:“我可知道游家主家中并无小辈,这小孩又是从哪来收买来的?带到这里背写一篇文章,好去蒙蔽知州大人?”
有些人知道游昌龄的为人,不相信他会做出这种事。
“张兄,游家主的为人咱们都有目共睹,这种事情他是不屑做的。”
张观没想到自己人中还有违背他意愿的人,当即火气蹭一下上来,“我说的不对?之前怎么不见游家主来这儿?怎么偏偏赶上知州大人即将生辰过来?你还说不是阴谋?”
有些人当真被张观煽动了情绪,也开始说游昌龄是有阴谋的。
大多数人根本不在意游昌龄如何,只是写文章的孩子太小,若当真抢去了他们的风头,压他们一头,岂不是告诉所有人他们这些日日泡在文华阁的,都是废物?
【这群傻&*……%¥&…*&....自己没能力怎么还不去死???酸什么酸,酸黄瓜都没他们酸!!!】
锦佑无语,小孩子怎么这么会骂人?
他将萧云臻抱回来,安抚地拍了两下,小声说:“别生气。”
【好哦,我没生气,就是不想让别人小瞧你。】
锦佑又拍了拍他,而后轻咳一声:“诸位,这文章并非是我写的,家中兄长仕途不顺,亦听闻文华阁的存在,但他抛不开颜面不敢来此。我也是想为兄长争取一番,所以才将兄长的文章默下来...”
“哦?原来是这样啊。”只要不是个孩子写的就好,他们才不会承认他们不如一个孩子。
一群人又笑语晏晏,七嘴八舌的夸锦佑一番。
什么“小小年纪竟能将一整篇文章背下来,果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什么“对兄长之爱深切,往后定有一番大作为。”
还有说:“再过三五年可以去考童生试,也许未来连中三元也可能。”
一群人态度大转变,从任何方面夸奖起锦佑来一点都不吝啬,甚至都不重样。
萧云臻无语。
【若是他们知道这文章就是你写的,岂不是要疯?】
锦佑但笑不语,人素来如此。
只要是与自己不符的东西都会心生怨怼。
人们憎恨所谓天赋,见不得比自己还要出色的人,尤其是年龄相差甚远的人。
同辈人写出好文章他们也许会艳羡会有些酸,但绝不会诋毁。
因为大家同样付出十数年苦读。
但锦佑不同,只三五年的时间便达到他们十几年苦读的水准,甚至优于他们,所以他们才会不平衡、会心生怨怼。
‘凭什么我读书十几年还不如你个小娃娃?才不能让你轻而易举就得到我想要的东西。’这就是他们最真实的想法。
人总是想将自己经受的苦难施加于任何人。
他们走过的所有困苦都要让其他人也尝试一遍,并不仅限于下一代。
锦佑敛下眼中冷漠,对人性的理解似乎又透彻一分。
他说:“诸位可愿品鉴下我兄长的文章?”
张观早就迫不及待,只不过是碍于方才诋毁锦佑的行径,而担心会被游昌龄怪罪。
见锦佑愿意分享文章,当即抢先开口:“我要看,都说文章如人,虽未见过...”
张观卡壳,他都不知道人家姓什么。
锦佑适当开口:“贺。”
张观接着道:“虽未见过贺兄其人,但若观其文章,亦算莫逆。”
【哕~真不要脸,真会往脸上贴金!他个无名小卒,还敢同摄政王世子论莫逆?他要是你的莫逆,我与锦佑便是秦晋。】
“......”到底谁不要脸啊?
锦佑无语,实在无力吐槽。
“不知兄台尊姓大名?届时小弟定会向兄长说明。”
“在下免贵姓张,单字一观,字曲微。”
锦佑拱手:“曲微兄,这便是兄长曾写过的一篇文章,还请曲微兄品鉴。”
张观毫不客气的挤上前去,端详文章。
待看完整篇文章变得呆若木鸡,直到锦佑问他:“曲微兄,我兄长这篇文章如何?”
张观缓过神来,登时眼泪流了下来。
不由喝彩道:“此文只应天上有!妙哉妙哉!不知贺兄何在?张某愿亲自拜访!”
“啊?真有这么好?”有人不相信。
毕竟张观也是广陵府有名的学子,曾在童生试中一举夺魁,后又拜入广陵学府洪师门下。
据说洪师是前朝已逝首辅方沛的学生,而张观又是洪师的学生。
四舍五入,张观是首辅的徒孙。
别管是不是前朝首辅,但名头响当当,在广陵府也是千呼百应的存在。
张观学文不错,只等着来年的春科中举入翰林。
如今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一个贺兄,学问高深竟能让张观都为之喝彩,众人便起了好奇心。
争前恐后的去看锦佑的文章。
锦佑趁机抱着萧云臻又扯着游昌龄退出人群,赶忙冲上了四楼。
游昌龄靠在栏杆上捧腹大笑:“哈哈哈哈,你这小娃娃还怪有意思的。留下这么个传说,不用想今晚知州大人便能主动见你了。”
锦佑连忙摆手:“不是我,是我兄长。”
游昌龄了然,也不再纠结,只道:“走吧,既然上来了,就带你看看四楼,风月居。”
风月风月,自是美人歌舞。
丝竹管弦之乐,声声入耳,如临仙境。
只闻丝竹不见歌舞,锦佑不禁好奇。
游昌龄解释道:“歌舞难求。”说着指了指一层大厅的高台:“瞧见那台子没有,亥时一过你就能看到何为一掷千金为红颜,只为一曲一舞。更有甚至,当晚的花魁会拍卖,卖的可是...”
游昌龄突然收声,自觉失言。
他在自己嘴巴上啪啪打了两下,笑道:“瞧我这张嘴,竟是什么都说。”
锦佑一笑而过,只是眸子黯淡。
起初他当真以为食客来只是酒楼。
但见识了三层四层,锦佑便明白了,何为食客。
客还是客,而食非食,食也色也...
怪不得一个食客来而已,竟拉走了广陵大半生意,不得不说经营者心思歹毒,但却一本万利,赢得盆满钵满。
“好了,四层没什么意思,我年岁大了不喜这些。你还小,定要安分守己勿要沉溺声色。”
游昌龄说得真切,锦佑乖巧点头:“晚辈记得了。”
“嗯,是个乖巧孩子,自打见你第一眼便心生欢喜。”游昌龄说:“去五楼吧,五楼只招待权贵,每个有地位的家族以姓命名,在五楼留下属于自己的包厢,我也有一个在上面。”
说罢,游昌龄在先锦佑跟在其身后。
五楼并没有太多新奇之处,但入眼所见一切无一不是雕梁画栋精致至极。
就连柱子上雕刻的蛇形兽,身上鳞片清晰可见,甚至能看到蛇首上微微鼓起的两个未长成的角。
更别提仙鹤展翅,羽毛分明,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能乘风远去。
虽说锦佑在京中并不经常出王府,但他能确定京中的酒楼绝无一个像食客来这般如此精雕细琢,细致入微。
游昌龄见锦佑看那蛇纹柱子出神,便笑着打趣道:“一根柱子无甚稀奇,若小友喜欢,待回府后我送小友一个小的。”
锦佑回神,道了声谢:“只是从未见过盘蛇柱。”
皇宫金銮殿上有四根盘龙柱,他未上过朝也不曾见过。但在古书上曾见前前朝的盘龙柱,做工还不如这根盘蛇柱。
而且蛇是小龙,做蛇纹,还是即将化蛟的蛇,是犯了大忌讳。
别说锦佑没见过,便是全天下只怕有且仅有食客来这几根盘蛇柱吧?
游昌龄拉着锦佑到他的房间去,关上门才给他解释道:“食客来这个产业...背靠知州和知府。知州大人...来头不小,只要不是上头来人,他在此地想做什么都可以。坐吧。”
萧云臻嘤咛了一声,锦佑拍了拍他让他睡得更熟。
而后他将萧云臻放在小榻上,自己则坐在旁边和游昌龄说着话。
“小子初到此地,还有许多不懂之处,还希望游家主解惑。”
游昌龄摆手:“小友这番话倒是生疏了。老朽也只是想交小友这个朋友而已,并无其他想法。广陵府...曾经并非如此。”
锦佑来了精神:“愿洗耳恭听。”
游昌龄勾了下嘴角,双眼放空似在忆往昔。
他说:“广陵的变化大抵是在一年前,那时候前知州大人还在任上,彼时孙成商也仅仅是个开酒楼的商人。”
一年前孙成商行商到此大肆收购店铺,引起许多商铺老板不满,将其告到知州谢寅那里。
谢寅开堂问审,明令禁止不得强买强卖,不得扰乱集市秩序。
孙成商听了,但不出半月酒楼周遭铺子还是被收购了。
手段格外恶劣,但却无人敢告。
因为孙成商曾私下送金条给谢寅,至于谢寅收没收并不得而知。
但在百姓眼中,孙成商与知州大人形影不离,以至于他们不敢再相信谢寅,官商勾结广陵开始腐烂。
孙成商的酒楼开业后,生意火爆。
逐渐地他接触到更多官员,各种买通关系,在生意场上风生水起,逐渐开始侵占游家产业。
“一开始我以为这一切都是谢寅的示意,是他觉得我游家独大,需要新人制衡。我跑到他府里与他大吵一架,最终不欢而散。”
那一架没吵出个结果来,但却伤害到他们俩近八年的感情。
游昌龄不再信任谢寅,逐渐与孙成商争夺产业,两家势力旗鼓相当,互不相让。
年关将过,谢寅终于升迁了。但因着新知州还未到任,他便仍担任知州。
直到今年四月,谢寅身死。
锦佑皱眉,“谢大人收了孙成商的礼?”
游昌龄叹息:“他不会,只是当时我并未信他,还同他大吵一架,那是我见他的最后一面。”可惜两人多年情谊一朝破裂。
若游昌龄能预测到这一日,他怎么都不会和谢寅吵架。
可现在人都去世了小半年,再怎么后悔人都回不来了。
“后来呢?”锦佑问。
“后来啊...”
金成阳上任成为新知州,孙成商不知道付出什么代价也成为知府,而且孙成商除却食客来,逐渐垄断了广陵所有生意,甚至青楼楚馆,甚至赌坊都是他的产业。
“其实食客来并不只有五层,下面一层是地下赌坊...”
锦佑沉吟片刻,看着游昌龄问道:“你和我说这些不仅仅是有感而发吧?”
游昌龄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顾左右而言他:“我是怀疑谢寅不是累死的。仵作验尸只说谢寅积劳成疾最终累到病逝。可我不信...我现在生意不顺,被他们抢占了许多产业,今年收益不好,也失去了话语权。”
“所以你是想调查谢大人真正的死因?”
“对。但我人手不够,也没有任何权限,哪怕是仵作笔记我也没办法得到。”
“我有办法?”锦佑反问。
游昌龄难得兜了个圈子:“我就是出来碰碰运气,就这么碰上小友了。”
碰碰运气?
不是吧?
这么好运的碰到他?又顺势带着他参观一圈食客来?又恰好讲出谢寅和孙成商的恩怨?
就差明晃晃的直说,他怀疑孙成商是害死谢寅的凶手了。
至于他是什么时候盯上自己的,锦佑并不确定。
但他现在合理怀疑,他们的相遇都是算计。
锦佑轻咳:“你现在被盯得很紧是吗?”
游昌龄点头:“自从谢寅被害后,游家就被人盯住了,我不确认是谁的人。我猜测是孙成商他们不希望我调查谢寅的死因,所以才会盯着游府。”
“那你今天怎么出来的?”
既然被盯着还要正大光明的来食客来?岂不是送上门的把柄。更有甚至会连累到他。
游昌龄也觉得自己此事欠妥,他道了句抱歉,又说:“广陵府很久没有外人来过了,你们尤其是这么多人同时出现,哪怕是押镖也并不常见。而且所有经过广陵的镖局都会提前送上孝敬银子,你们...”
他顿了下,“你们没有,应该早就被盯上了,只是你们不知道而已。我之所以跟你说这些,是希望你有朝一日能出去,一定要提谢寅讨回个公道。”
锦佑指了指自己:“我吗?”他嘲讽的笑了下:“我只是个孩子而已,走镖的,怎么帮谢大人讨回公道?”
游昌龄一急,直言:“我知道你是从京城来的,你来这里的目的我不过问,我只是希望在不耽误你们的情况下,帮帮我。”
他真的没有人能求了,所有外来人他都明里暗里拉拢过,但最终都不欢而散,甚至有人跑到衙门状告他是个疯子,这半年来,他求救无门,这才会遇见锦佑急病乱求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