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分,陆枫才赶到医院,整个走廊空无一人,寂静得有些压抑,陆枫只能听见自己跑动时踏在地砖上的脚步声。
不远处,手术室门口正上方的白织灯醒目地亮着,在瓷白地砖上倒映出清楚分明的红色字样——“手术中”。
陆枫走近时下意识放轻了脚步,先是瞄了一眼手术室门旁挂着的简陋手术钟——四小时零五分,这是从伤者进入手术室的那一刻起开始的记录时间。
机械指针毫无感情地“滴答滴答”跳动着,在空旷寂静的走廊显得格外刺耳。
陆枫收回视线,看向坐在长椅上的男人,默了又默,终是开口:“先去处理一下伤口吧,放任着这么流下去也不是一个事,我在这替你看一会儿。”
男人仿佛置若罔闻一般,没对陆枫的话做出任何回应,只一味死死地盯着面前紧闭的那扇门,双眼布满了红血丝。
陆枫没再劝,而是安静地转身离开了,迈出两步远,才听到身后的男人突然道:“你的人有十三个受了伤,其中两个是在码头附近和对方交锋时中了枪伤,分别是右上臂和左肩,手术都很成功,现在在三楼监护室,剩下的十一个都是跟我去追快艇的时候遇到爆炸被炸伤的,医生说目前没有生命危险,他们都在五楼。”
陆枫没回头,低低“嗯”了一声,便抬腿走远了。
手术室外又只剩下了霍青山一个人。
几分钟后,耳边再次响起熟悉的脚步声,霍青山的视野余光里出现一双笔直套进橄榄绿制服裤的长腿。
陆枫没说话,而是安静地在长椅另一侧坐了下来,将手上的东西放在椅面上,空出两只手去折他左手小臂的袖子,伤口暴露出来,腥红血迹覆盖了整个小臂,绽开的皮肉里还嵌着碎铁片。
陆枫全程不发一言,只专心处理起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耐心细致,完成消毒包扎等一系列动作之后,他抬眸深深看了霍青山一眼,再次伸出双手整理了一下男人略显凌乱的制服领口,弄得端正熨帖。
最后他站起身,拍了拍男人的肩,低声道:“我先走了,还有很多事要处理,晚点再过来。”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于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普罗大众而言,太阳照常从东边一点点升起,慷慨地洒落朝阳在每一块土地上,唤醒沉睡一夜的人们,他们洗漱、吃饭,然后乘坐不同的交通工具,又或是步行外出劳作。
也许会有个别靠水居住的村民们,早上聚在河边浣洗衣服的时候,三三两两聊着家常,扯东扯西,不知道会不会有一位妇人突然说道:“诶,你们昨儿个晚上睡觉的时候,有没有听见一声爆炸呀?哎呦喂,突然把我给吵醒了。”
旁边的其他妇人们大概率会摇摇脑袋,说:“没听见,昨天累了一天,晚上睡得太死了,中间没有醒来过。”
会有人好奇心上来追问道:“发生啥子事啦?是哪里传出来的爆炸声呦?”
最先起头的人想了想,道:“不晓得啊,反正听起来离咱这儿应该蛮远的嘞。”
没有细文的话题很快就会被她们揭过去,然后自然而然地又聊起自家和别家的家常琐事,“诶,你们说王婶子家的男人怎么这两天都没去河上打渔啊?平时就数他男人出河最勤快!”
“听说是把船租出去了,所以休息了两天,估摸着等过两天别人把船还回来了就会再去了。”
“他们家那条渔船旧得要死,也有人租啊?真是见了鬼啦!”
“谁知道咧!”
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清晨。
然而于霍青山而言,却是无比漫长煎熬的几个小时,门口的手术钟此刻正指向六小时十七分三十五秒。
霍青山好几次都感觉自己仿佛神经错乱了,明明手术室的隔音效果很好,他坐在外面根本听不进里面的声音,但就是有几次他觉得呦呦在里面叫他的名字。
她哭红了眼睛委屈道:“霍青山,我身上好痛啊,怎么办啊?”
她怪他:“你为什么不早点来救我?”
“你怎么能让他们把我带走呢?”
“真的好痛啊,我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
这些声音充斥在他的脑海里不断循环播放,几乎要将他逼疯。
陆枫再次返回手术室门口的时候,第一眼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个人怎么能在短短两个小时里一下子憔悴这么多?
明明还是端坐在长椅上,一样的位置,姿势也没什么变化,但就是觉得眼前的这个人身上的精气神已经被什么东西完全抽干了一样,只剩下一具冰冷麻木的空壳。
如果说上一次见到他,陆枫还觉得他身上起码还残存了那么一点……他所熟悉的那个霍青山,根植在他身上名为铁骨铮铮的风范。
那么现在真的就一点都看不到了。
他认识的霍青山似乎什么都不能将他打倒,向来是不折不挠的,战斗场上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也绝不放弃。
刚强、不屈、无畏……这些全都没有了。
陆枫无奈地摇了摇头,明里暗里较劲了近十年,大家都觉得他对他不服气,实际上却一直把这个没有短板的师弟视为自己奋斗目标的陆枫,时至今日终于明白,谁都只是个普通人,哪有什么无坚不摧?
哪有什么永远不会被折弯的脊梁骨?
陆枫做不了什么,也帮不到他什么,只能站到他旁边,注视着亮着的“手术中”灯牌,内心默默祈祷手术室里的女孩能够平安出来。
否则……陆枫不愿再想下去。
“啪嗒”,手术室外的灯被人按灭了。
身旁有一个身影比他反应更快地迎上前去,陆枫也迅速跟上。
手术室的门从里面被拉开,一个中年男医生率先走了出来,还没来得及摘下口罩,就被霍青山拽着手臂问道:“医生,怎么样了?”
“病人身上的伤处比较多,最为严重复杂的当属胸口部位多处肋骨骨折刺破了肺部引发血气胸,还有好几处插进身体的碎边也伤到了重要血管和脏器。
手术还算成功,病人现在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不过后续仍需进一步观察。”
陆枫感觉身旁的人明显松了一口气,像是在骆驼奄奄一息之际,有人大发慈悲地捡起了压在它身上的一根稻草,骆驼总算得以稍稍喘息,获得了宝贵的、短暂的、可以存活下去的希冀。
“那她人呢?”
“已经送去重症监护室了”,医生像是知晓他的意图,继续补充道:“家属现在还不能进去探望,等病人情况稳定下来转到普通病房再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