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奴命草芥再悬梁
屋中炭火正旺,却暖不了宋娘骤然惨白的脸色。
她颤抖着解开长恭湿透的衣裳,貂裘上的冰碴簌簌落得满地都是。
侍女们手忙脚乱地添炭、熬姜汤,却见小郎君双目紧闭,唇色发青,连呼吸都微弱得几不可闻。
“我就出去这一会儿......怎么会这样?”宋娘含泪责问着一众女婢。
那女官瞬间跪地:“我认得,是尔朱夫人的婢子,来领走的四郎,我以为是尔朱夫人要唤四郎,才放任着他们离开!不曾想......”
话音未落,娄昭君已掀帘而入,坐到床沿,指腹触上孙儿额头,眼底寒光乍现:“说清楚,是谁带走了四郎?”
女官泪珠滴在青砖上,再说了一遍:“是......是芳林苑的婢子,鼻尖有颗黑痣,唤莘娘”
娄昭君目光如刀锋般扫过屋内众人:“你们是否也瞧见了?”
宋娘院中的婢女们齐刷刷跪了一地,额头紧贴青砖,颤声应道:“回夫人的话,确是尔朱夫人院中的婢子,说是携四郎去见阿姑!”
“速去禀报大王!”身侧女婢提着裙裾疾步而出,绣鞋踏过青砖的声响渐远。
“大夫呢?怎么还不到!”娄昭君攥着帕子拭去高长恭额角冷汗,却见孩子眼神涣散,泪水无声滑落,在锦枕上洇出深色痕迹。
李昌仪立在一侧,指尖深深掐进掌心。
她望着炭盆里跳动的火苗,心头却如搁着寒冰——倒是这孩子命硬。
窗外北风呼啸,卷起芳林苑窗案头佛经扬起,尔朱英娥指尖佛珠突然崩断,檀木珠子滚落满地,此时忽感后背一道寒意。
“莘娘?”喊了人,上前的确是另一女婢。“夫人?有何吩咐?”
“收拾一下案头佛经......”
西侧耳房内,莘娘颤抖着将布娃娃贴近心口,泪珠刷刷坠下,落到已经褪色的襁褓纹上:“阿姐,你死得冤枉,我没办法杀他们......”
缓缓将娃娃扔进了炭盆,盆中渐渐爆出火星,布偶填絮遇火蜷曲成灰。
“幸得李娘子指点迷津,父债子还,如今也算为你报仇了!”
梁上悬着的白绫被穿堂风掀起,莘娘踮脚踩上绣墩时,忽见铜镜里映出自己扭曲的面容——竟与当年悬梁自尽的姐姐重叠。
“如果我这条命,再拉着那毒妇一起陪葬,也算值了!”
绣履踢翻的刹那,案上烛火骤然熄灭。
......
“破门!”侍卫撞开雕花门时,惊见莘娘素白衣袂如垂落的经幡,仍在晃动。
“放下来,看看还有没有气?”
年轻侍卫撑着她的身体放平,伸手探向口鼻间,在按了按脖颈,
“没...没气了。”
曲珍提着灯笼查看,炭盆余烬里蜷缩着半片未燃尽的娃娃衣袖。
他拾起案上遗书,纸上洇开泪痕:“尔朱夫人怨恨娄妃与世子,奴婢受夫人胁迫加害四郎,今以死赎罪......”
窗缝漏进的雪粒子扑在信笺上,将“尔朱”二字晕染成诡异的花纹。
曲珍重重的舒了口气,便携着信行到正厅。
青铜兽炉吐出的青烟缭绕如愁绪,高欢蹙眉端坐案前,尔朱英娥则立在他的身侧。
“大王!那婢子已畏罪自杀......”曲珍眼角余光掠过尔朱英娥,话音微顿,“留书在此。”
双手呈上遗书时,供台上鎏金菩萨的眉眼在烛火中忽明忽暗。
高欢抬眸望向曲珍,实不想接过这遗书来看,转而对尔朱英娥道:“夫人自说,此事是否与你有关!”
尔朱英娥眉含倔强,淡淡说道:“大王,我说过,我未害过四郎!”
高欢终是闭目,接过遗书,目光扫过“夫人胁迫”几字,猛地将信拍在案几上,震得瓷盏叮当:“没有?没有她会畏罪自杀?会用一条命来冤枉你?”
“没有就是没有!妾身何必要承认没做的事?”尔朱英娥难以澄清,眼中泪光闪烁,却是不肯低头。
此时侍卫捧着漆盘疾步而入:“大王,在夫人房中搜出了这个!”只见盘中是两个扎满银针的布偶。
高欢霍然起身,布偶上“娄昭君”“高澄”的朱砂字迹如血般刺眼,再难压制怒意
反手一记耳光甩出,尔朱英娥直接踉跄撞在案几上,金步摇坠地碎裂。
尔朱英娥抚着火辣的脸颊,望着那两个布偶,忽地凄然一笑:“毒!真是毒!”
“我看谁都没有你毒!”高欢攥着布偶扔进炭盆,可仍旧不肯下出命令。
默泪之际,背过身去,望着窗外纷飞的雪粒子,终是拂袖而去。
出到门外,飞雪如絮簌簌落在高欢肩头,他仰面望着铅灰色的天穹,任凭雪花扑在脸上,却掩不住眼角溢出的温热。
自己最宠的“尔朱皇后”,竟行巫蛊之术,诅咒自己的妻儿,迫害自己的孙儿。
纵然如此罪恶,但他又狠不心杀这妇人,
尔朱英娥望着他决绝的背影,一簌簌泪珠无声滑落,在青砖地上洇出深色痕迹,
恍惚间,眼前浮现出高欢单膝跪地,执起她裙摆轻吻的模样。
那时他眼中盛满柔情,一声声唤她“皇后娘娘”,将她拦腰抱起在房中旋转,锦帐翻飞间,她真以为自己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后。
元子攸年轻俊朗的面容忽而浮现,漠面含泪:“你父亲死了!但你的孩儿仍是我的太子!”
元诩的身影又重叠上来,少年天子环抱着她,在她耳边低语:“朕这就召你父亲进京......”
那时她刚过及笄,终究是当初不懂事!
扶着案几缓缓起身,青丝凌乱地垂在肩头。
尔朱英娥目光落在墙上悬挂的宝剑上,剑鞘上镶嵌的宝石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锵——”
长剑出鞘的寒光映亮了她苍白的容颜,剑锋贴上脖颈的刹那,曲珍却离弦之箭冲入房中,一把攥住剑刃。
鲜血顺着她掌心滴落,在青砖地上绽开朵朵红梅。
“大王有令,”曲珍咬着牙,一字一顿,“夫人不得自戕!”
望向门外雪影纷飞,命是留给了她,但一切缘分,却是早已散尽。
邺城铜驼巷深,积雪漫过石阶,高澄靴筒没入三尺积雪,赤狐裘氅扫过凝霜门槛,腰间玉玦随步相叩,泠泠清响惊落檐角碎雪。
“今年这雪,倒像是天公洒絮!”他冲斛律光怨着一句,低头思索一番:“你去告诉怀远,三军冬衣,该多缝上些毛毡,还指着他们去攻王思政呢!”
“诺!”斛律光才随着他到府邸,又领命折返。
东柏堂门槛积雪未扫,高澄玄狐氅角刚掠过青砖,舍乐已踩着廊下薄冰疾步追来,“大将军!晋阳加急!”
高澄接过便径直跨入秦姝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