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的冬夜,风冷得似要往人骨头缝里钻。
霜夜沉沉,四下无依的破旧驿栈孤零零地立在荒野中瑟瑟发抖,似乎下一秒就会被凌冽的北风掀翻屋脊,轰然倒塌。
陈旧的房间中,缺了一角的几案之上,一点残灯如豆,照亮了案上被朱砂细细标记勾画了的舆图及案前两道神色冷肃的人影。
两人身材高大,呼吸沉稳,虽在昏黄的灯火下,不大瞧得清楚其容貌,但就凭着二人即使身着厚重的棉袍也丝毫不显臃肿的挺拔身姿,便能让人一瞧便知晓这二人定然是身手不凡。
即使被临时修葺过,但却仍四面漏风的屋子里忽然卷过一阵穿堂风,本就微弱的油灯被这风一吹,顿时便摇晃起来,仿佛随时都要被无尽黑暗吞噬。
见此情状,两道人影中身量略低些的女子忙伸出双手拢在了油灯之上,待到左右跻斜的灯火终于安稳下来后,她才长呼出一口气,看向了身边的另一道人影。
“大人,李阙那边还是没有消息。”
被她唤作大人的女子闻言,一双凤眸闪过一丝冷凝之色,点了点头,沉声应了一句,随后便拿过一边煨在即将燃尽的炭火之上的笔砚,执笔将舆图之上的某处划去了。
“那如今如何是好?青州,兖州,以及所有临近关隘的州府我们都送去求援的讯息了,可如今眼看着都过了半月了,却连一个回信都没有。”
见林惜神色未变,依旧是那副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的模样,淮云不由得有些急切起来。
“我们的粮草还剩多少?”林惜将笔搁下,给了淮云一个安抚的眼神,沉声问道。
“粮草还有一车,炭火却只有两筐了,且前两日大雪压塌了棚子,炭火都受了潮,好不容易点着了,烟却大得呛人。”
“可即便如此,炭火却也不能断了,好些值夜的兵士都被冻伤了手脚,属下只能排了好些人轮流着进屋取暖。”
听见林惜询问,淮云顿时苦了一张脸,回想起这些日子的大起大落,忍不住朝着自家大人大倒苦水。
三月前,西北忽然传来战报,说是北戎有异,先是有小股游兵频繁侵扰边境,紧接着又传出新上位的骨禄可汗疑在招兵买马,似有大举进犯的意图。
北戎民风彪悍,以游牧为生,逐水草而居,不善耕作,春夏水草丰茂,尚能自给自足。
但秋冬草叶凋零,霜雪覆盖,牲畜没了草料喂养,人又被漫天飞雪阻了前路,日子便难熬起来。
因此每逢秋冬之季,饥寒交迫的北戎各部落便盯上了秋收结束,如一块刚出炉的香饽饽一般的溱国边境处的大小城镇村落。
戎人手持弯刀,脚蹬快马,见人就砍,见粮就抢,还掳掠男子幼童,一直都是大溱人深恶痛绝的对象。
可偏偏她们虽每次出来劫掠人数都不多,但正因着人数不多,轻车简行,每次附近的官府或军营听闻消息赶过来之时,她们都早已溜之大吉了。
素来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因此大溱为了对付她们,虽耗费了不少人力物力,但却一直收效甚微,经年下来也就纵得北戎各部气焰越发嚣张。
好在高宗之时,大溱出了一员猛将,那猛将领着十万精兵,大破北戎,更是直接生擒了当时的北戎可汗,大伤了北戎的元气,压得她们安分守己了数十年。
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经年过去,北戎渐渐又缓了过来,而大溱安定了这么些年,猛将已逝,新一代的武将却青黄不接,因而北戎在经过几次试探后,便又有了蠢蠢欲动的心思。
林惜此行前来是临危受命,因为同那封战报一起递到郦帝面前的,还有一封举发阑州节度使延误战机,知情不报的密信。
阑州是整个西北边防最大的州府,也是屯兵最多,抵御北戎的重要关隘,而如今阑州节度使却在这样要紧的关头犯了这样大的事,郦帝怎么可能不心惊胆战呢?
因此也就有了林惜的这一次西北行。
林惜辞了泪眼婆娑的长孙砚,领着五千精兵,明为替皇帝巡视边防,暗地里则是查探阑州节度使是否有通敌之嫌。
“若她卢密当真有异心,林卿可自先行事。”鬓边已染了些白霜的郦帝神色晦暗,眼中一片肃杀之意。
林惜明白这就是要她杀了阑州节度使卢密的意思了,无论她是否当真同那北戎有牵扯,当她的名字被印在密信上的那一刻,她在郦帝眼里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郦帝是个明君,从她执掌大溱三十年,海内虽不说有“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这样的盛世景象,但大体上却也出现了难得的“九州道路无豺虎”的安稳气象,便能窥见一斑。
可她也有着千古帝王都共有的特质,那便是心思深沉且多疑,对权力有着极强的掌控欲。
不过帝王多重名声,自然不能将心思都摆在台面上,这也就是刑狱司存在的意义——言帝王不能言,为帝王欲所为。
这些年来,随着皇太女身子渐渐好转,其膝下也渐渐充盈起来,有了名正言顺的接班人,郦帝自然也就消了另立储君的打算,专心培养起皇太女起来。
不过比起郦帝的心思深沉,果决狠辣,皇太女因着从前病弱,养成了儒雅温和的性子,如今虽被郦帝日日带在身边提点,但到底本性难移,瞧着至多也就是个守成之君。
好在如今天下太平,大溱也用不着一个穷兵黩武,开疆拓土的新君,因此郦帝倒也没灰心。
不过眼看着自己一日日衰老下去,既为皇帝又为母亲的她自然就起了为皇太女扫清障碍的心。
因此这些年来,郦帝采取雷霆手段,清扫了不少贪官污吏,乱臣贼子,又多加恩科,广纳贤才,为将来皇太女登基储备了不少栋梁之材。
朝廷百官越发兢兢业业,生怕被日薄西山的猛兽余威所波及,可如此人人自危的紧要关头,阑州节度使却闹出这档子事,其结局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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